泰坦尼克号

泰坦尼克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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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发自App 楼下新开了一家咖啡餐馆,但它的主人好像并不醉心于经营。

第一天营业时没有音乐,没有宣传,也没有人声鼎沸的排长队促销,仅仅是店员小哥从昏暗的室内拿出一块黑板,上面用粗体字写着:今日营业。再搬出几盆茂盛的绿植以及遮阳伞和木头椅,然后这就是一家正式营业的店了。
小贝喜欢这家店,这里的氛围是她所需要的。
安静、低调、不引人注目。
在这里,她可以静静地看书,静静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路过的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的生活都与她无关,而她正好喜欢旁观他们,从一张张淡漠、痛苦、疲惫、欢喜的脸上看出他们都在经受着什么样的生活。
上周店员小哥换成了店员小姑娘。
她打听起店员小哥的去向,老板说他考上了研究生,不再来了。小姑娘是他推荐来顶替自己的大学同学。
同学?她促狭地冲老板眨眨眼睛,然后看着小姑娘。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小姑娘往小贝的方向看过来,给了她一个腼腆的微笑。
年轻人的微笑中有着喷薄汹涌的活力,这股力量流淌在光洁的脸蛋,毛茸茸的头顶和饱满的胸脯中,通过微笑抛洒出来,滋润着每一个看见它的人们,让他们都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时光,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于是小贝也冲她微笑了一下,扬了扬手中的杯子。
小姑娘赶快过来替她续了一杯咖啡。
今天还挺热。
嗯,入了秋了,大概也快降温了吧。
她对小贝看的书有兴趣。
《看不见的城市》,作家叫什么?卡尔维诺?
唔,我喜欢他的想象力。
时间就从这样的闲聊中流逝了。后来小姑娘和小贝也慢慢熟悉了起来,她告诉小贝自己是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在老家医院做心理咨询师,工作不开心,三班倒的模式和小城市一成不变的生活让她从生理和心理上都双重抗拒,抗拒的结果就是满脸长满了痘痘,那些没有消化下去的情绪变成了“毒素”,从皮肤释放出来。于是她没有告诉家人,偷偷辞职跑到这里来,给认识的同学打了电话,然后得到了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不是个长期职业,不过用来当作过渡也好。她需要忙碌,让她脑子转起来,身体动起来,这样总有一天她就能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唔,迷茫。这个词用在这里好像特别合适。
但是小贝想谁不迷茫呢?每天在咖啡餐馆打发时间的自己难道就想清楚了人生的道路了?没有这一回事。想法好像随时在变,并没有定下来。就像身边的人也没有定下来一样。
老板偶尔会插话她们,你们总要想明白自己的生活。她们吃吃地笑,取笑老板的老气横秋。
有一天小贝在街上看见了小姑娘,她的身边站着之前的店员小哥,小贝同时还注意到他们手拉着手。
服装店里的霓虹灯在黑夜里照亮着小姑娘的脸和身体,让她整个人显得光彩熠熠,站在小哥身旁,她笑得很开心。
【泰坦尼克号】曾经的店员小哥开始经常到店里来等小姑娘下班,然后他们会一起回到小哥的住处去。偶尔他也会和小贝以及老板攀谈几句。除了讨论时事,也会聊聊未来。
小贝听他讲他租的房子有大大的阳台,阳台外面能看到护城河,出太阳时河面波光粼粼,像铺满了钻石的大道。他在阳台搭了一张桌,桌上放了一盆小小的芦荟,养芦荟的原因是因为它对土壤、肥料的需求并不高,只要有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就能茁壮成长。小哥认为他的芦荟是个坚强的斗士,他爱他的芦荟。他说话时小姑娘就会笑眯眯地看着他,为他递过一杯清水,这时他们往往会相视一笑,那么青春洋溢,那么活力四射。
小贝想,这样真好。她几乎记不起自己在他们这个年龄做了些什么。恋爱、青春,好像每个人的人生长河都会流淌过这么一个阶段,然而小贝的这条河从这个阶段流过的速度太快,并没能沉淀下来什么。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小哥不再来了。小姑娘也不再提起他。她依然笑嘻嘻地为小贝续杯,和她聊她看的书,聊电视节目,一个人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又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她说这些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要生活得自由自在,就像一只鸟。她要爱想爱的人,做想做的爱,喝酒,唱歌,看艺术展。这些才是她想要的生活。青春的回忆,男同学,这些都是生命中的过客,你不能让他们标记你的人生。这些符号就像一杯白水,她说。喝着什么味道也没有。
小贝觉得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没有看见身后撂起来的脏杯子和餐盘。
她问起小贝对将来的打算,人生的规划。她拿出一本女性杂志,上面有着一堆测试,选狮子兔子还是大象,你是进取型、保守型还是消极型?好像做了这些选择,人生的路就能被确定。
小贝突然觉得烦躁起来,她觉得自己哪一型都不是,但是她又该怎么表达呢?人类是复杂的,充满变化的,同时也是可塑的,可被摧毁的。人类其实没什么特别,但是人类确实和其他生物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个性,全世界没有完全一样的人类,即使是同卵双胞胎也不行。
她很想对小姑娘说,你没有你想的那么自由,谁也没办法那么自由。你可以想象你不自由毋宁死的卡门,但是回过头来还是不得不面对生活丢给你的脏盘子。你也没有你想象的有见识,你只是个靠阅读杂志心理测试来寻找生活寄托的女招待。
但是小贝没有这么说,她不能这么说。生活就是bullshit,但是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来面对。
它会让你消沉,然后疯掉。
当小贝开始筹办年会活动以后,就再也没有时间去那家店了。每次办活动之前,小贝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掉入抓狂状态。办完活动之后,总是像开水里烫过一遍似的,掉一层皮。年会上老板笑呵呵地表扬了她的表现,装着红酒的杯子相互碰得叮叮作响,旁边同事们的脸都是模糊的,唯独老板的笑最突出。那笑容浮在皮囊之上,皮囊之下,依然是恶狠狠的内心在张牙舞爪。
小贝觉得今晚脸有一点酸,大概是伴随着假话的假笑次数太多。每个像今晚一样的夜晚,她都是说着类似的说辞,在职场混过几年的人都会的这些说辞,像电视广告似的,毫不犹豫地滚动播出,说者假装真心,听者假装受用,这年头,在哪里都有戏看,人人都是演员。
踏上回家的台阶之前,楼下咖啡餐馆玻璃门上铃铛的声响吸引了她,使她迟疑地观望。昏黄的路边灯光下,小姑娘店员从店里拖出两个大大的黑色垃圾袋,丢到门前的垃圾桶前。干完这件活,标志着她一天工作的结束。她拍拍手,大大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回头看见了小贝,对她咧着嘴笑了一下。
她招呼小贝到店里坐坐。小贝想这挺好,打烊了,没别的客人了,乐得清静。
小姑娘告诉小贝自己最近学会了调酒,做了好几个新花样,想让她提提意见。其中有一杯用蓝香橙利口酒调制而成,为了增加鲜味,在杯口还抹了一层薄薄的海盐,插上一片橙子,小姑娘说想给这酒取名为海上日落。她一边说,倒入杯中的冰一边融化,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小贝想,这就像是撞沉了泰坦尼克号的冰山,而这片蓝色就是北大西洋。于是她提议叫“冰海沉船”。这名字说出口以后,两人突然都沉默了,大概是泰坦尼克号触碰了她们心中一些隐秘,不愿告知他人的情绪。
今天这条街的路灯坏掉了,屋外很暗。小贝看见自己和小姑娘的身影映照在玻璃上,和屋外黯淡的街道叠加在一起。自己用手撑着下巴,就这么看向玻璃中的自己,表情平静而肃穆。身旁的小姑娘站在吧台前,像一尊安静的,不愿说话的雕塑。
小贝转头看向小姑娘,她头一次这么笃定地看着她,她们的距离很近,近到能让她看清她长睫毛在脸上映下的倒影,以及嘴唇上细密的绒毛。
外面一片漆黑,看不见树,也看不见人。于是小贝站起来,开始亲吻这饱满充满活力的嘴唇,湿润的触感,冰冷的鼻尖,以及从唇上相互传递而来的淡淡咸味,就像北大西洋吹过的海风。
这时她很想告诉小姑娘,你知道吗?人人心中都有一艘泰坦尼克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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