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生的孩子终于满了百天,按照习俗,要开始准备“送足米”。家里前两天就请好了厨子,支起帐篷,日子一到便摆开流水席,鞭炮一放震天响,远亲近邻都来喝一杯酒,好不热闹。
孩子尚不能言语,只管吃奶睡觉,偶尔被大人抱在怀里,任来客逗笑。孩子今天倒也乖,无论被谁抱在怀里,总不见哭声,对他做个鬼脸,他便咧嘴一笑,活像个没有牙齿的老太太,真是好不认生好养活呀。
突然有人进来,笑脸盈盈,露出一口大白牙,走到孩子身边竟猛地亲了一口,呵,原来是爸爸来了。这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皮肤粗糙,但眼神里看得出他还不到三十岁,单薄的身材裹着一件过长的黑棉衣、宽裤子,这不够合身的衣服倒显得他有点小人穿大衣了。他亲完儿子,转身便走进人堆去招呼来宾,递烟送水,十分娴熟。来客道一声“恭喜”,他便笑脸接住,嘴角是初为人父的喜悦,收都收不拢。
【喝(|喝( huō )酒】妈妈在哪里呢?孩子被外婆照看着,孕育了生命的母亲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往楼下一看,原来妈妈也在忙着端茶倒水,谁让两边的亲戚太多,爸爸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呢?妈妈穿了一身大红棉袄,身材尚未恢复,显得有些臃肿,但从她忙前忙后的姿态看得出,这是个能干的女人。她皮肤也是黝黑的,难怪跟孩子爸爸凑成了一对儿;她左脸有块指甲大小的浅色印痕,怕是过去的冬天里冻破了脸,还未痊愈。只见她梳妆台上摆满了奶瓶,奶瓶背后挤着几只护肤品,想来照顾新生儿也无暇顾及自己了。她不像孩子爸爸那样一直带着笑,但走进房间的时候,也要温柔地摸摸躺在外婆怀里的孩子,还顺手点了点手上的钱,交给孩子爸爸去打发应付。
房间里仍是一年前他们新婚时的样子。大红的床上用品、满墙的结婚照、泛新的衣柜和镜子,还有天花板上挂着的“百年好合”大红灯笼,这一切无不昭示着一年前他们新婚之时的热闹与喜庆。紧接着,孩子来了,趁着父母新婚的喜悦还未散去,呱呱坠地。于是房间里又多了一个婴儿床和几只奶瓶,当然,还有初为人父人母的喜悦之情。
亲朋好友一年前为他们的新婚祝福,一年后又为孩子降世祝福,在这世俗的热闹与见证里,他们终于完成了一件件人生大事,开始像真正的大人一样应对生活。往后的日子里,孩子见风就长,待他成人虽是一场漫长的守候,但年轻的父母必须要更加努力工作,因为肩上的责任重大,而且生活永无止境。
不知怎的,一个神奇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我脑海:眼前这对新人父母简直像极了我那曾年轻如泰山一般的父母。
说来也可笑,我并未见过我的父母结婚生子,恰恰相反,我是他们结婚生子之后的产物,哪里知道他们曾经的光景模样儿?但从今天这对新人父母的言行举止里,我分明看到了,或者说想象到了父母年轻时候的样子。
很多年以前,我的父母大概也如眼前这对新婚夫妇一样年轻,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些许年轻人特有的稚嫩和青涩,在周围人闹哄哄的祝福里结婚生子,于是便有了我。摆酒的日子里他们面对众多宾客,学着大人的样子迎来送往、寒暄客套;我来到这世间,年轻的父母便要开始学着照顾孩子,手忙脚乱之中总有些不知所措,但慢慢地,慢慢地,他们便成为了父母。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如此顺理成章,就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生命就在结婚生子这类世俗热闹的仪式里轮回更替。
如今我的父母不再年轻,看着眼前像极了他们曾经模样的年轻夫妇,我不知道他们心里作何感想,或是喜悦祝福,或是伤感怀念,我不曾问起,他们也不曾说起。似乎生活总是这样,不需大声宣告什么,只在不动声色的流逝里,滋养或吞噬着每个人的生命。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静静流过,孩子长成大人,年轻的父母老去,小时记忆里的老人早已埋进黄土,时间义无反顾地地往前,而只有自己知道,时光烙下了怎样的印记。
而我,其实只是今天来喝( huō )酒的一位无关紧要的看客而已,竟在这番世俗的热闹里寻出别样一番滋味。从小到大,跟着大人们去喝( huō )过很多次酒,农村里婚丧嫁娶的一套习俗早已熟知一二,新娘子来了喝糖茶,小孩子生了吃红蛋,葬礼的时候守夜听书······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喝( huō )酒的场合人多热闹,大人们弄的一些仪式也新鲜好玩,于是像个傻子一样乐在其中。长大之后再去看,小时候的好奇心早已不在,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开始以冷静的目光去看待这周遭的热闹。大概是脑子终于成熟,终于可以去理解这些仪式感般的存在了吧。
社会约定俗成的习惯将我们的生命分割成几段,何时读书,何时成人,何时工作,何时奉养父母,到了一定年纪便有固定的使命等待我们去完成,我想没有人不想永远做个孩子,但生活推着我们往前。如今的我,也不再是曾经无知而又好奇的儿童,我变了,所有的人都变了,这是时间赋予每一个人的礼物。
长大后的我,渐渐不再喜欢去喝( huō )酒。不喜欢那些老套的习俗仪式,也不喜欢在那样的场合被问东问西,最重要的是,我的生活方式早已离他们越来越远,我不懂他们的烟火土地,他们也不理解我的诗和远方,再聚首只能互相颔首一笑而已,这是时间使然,也是时代使然。现在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开始渐渐脱离故土的生活,只在年节时回来走亲访友,维系着与父辈乡土的丝丝联系。这样也挺好,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生活,而故土的一切,都是我们身后融进土里的血脉,不必刻意去继承,也不必刻意去切断,“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们这一代也在走向自己的生活。
当然,我也不是拒绝所有的喝( huō )酒场合。比如今天,是干姐姐孩子的满月酒,又在家门口,我没有理由不去凑个热闹,尽管与周围的人群早已话不投机,但就那样静静地做个观察者也好。离家求学多年,陪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并不多,回来的时候偶尔参与一下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是难得的相聚,毕竟父母子女一场,不过今生今世的缘分。
多年前的自己,大概就像今天被众人祝福的小孩儿一般,虽尚不谙世事,但来到这世间已属幸运,因为以后的日子将缤彩纷呈,苦难或甜蜜,平凡或传奇,都是生活的赠与,我伸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