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司机朋友

本文参加七大主题征文,主题:辜负 (故事组第一名)
【我的司机朋友】

我的司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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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发自App 我有一个司机朋友,是开出租车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那些出租车司机,他们这个职业很是奇怪,好像在他们上班的时候,乘客是很少把他们当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的。
我的意思是说,当你坐上了出租车时,司机好像就是出租车的一部分了,更像是一台机器,你和你的朋友坐在汽车后座上,谈论一些连父母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你不觉得这些话被出租车司机听了会不好。
我认识的这位司机,他却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的同行做这一行都是比较麻木的,一天至少要见到一百张不同的面孔,谁也不会去关心这些人在汽车后座上说些什么干些什么。我的司机朋友却不是,他对他的乘客观察得很仔细,他努力去记住每一个人的特征。
司机告诉我,单身的女子一般坐在后座,单身的男子几乎必坐在副驾驶,他还总结出一套理论,当几个人同行打车时,主动坐在前排的一定是这群人的话语中心,为什么?他不怕被孤立,不论后面的同伴在相互说些什么,他都能够随时加入,并且领导这一次对话。不说话他也不会尴尬,这样的人富有人格魅力。
可惜司机对于乘客的分门别类就说到此为止了,我没有机会听到那些都市传奇。
虽然有些可惜,但我还是被眼前人勾起了兴趣。
他说话时的语调与断句富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而且连接异常紧密,甚至让人插不进去一句多余的话。
司机问我,如果我要说一个已经过去十多年的故事,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我心想路还长,听听也无妨。
司机说,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岁,理想是当一个赛车手,我跟我爸爸说我想去开赛车,我爸说你这个样子只能当个洗车的。我没生气我爸爸说这个话,能当个洗车的可能都是抬举我了。我初中毕业后给我爸留了一张纸条,就离家出走了,我兜里有二百块钱,花了六十块坐大巴到了省城,我有个远方的表哥在城里开了个修车行,每次过年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大老板一样,很受尊敬。不过等我找到他,我发现他是个开摩托车的,每天在汽车站拉客,一次只能坐一个人,一次只开最远十公里。所以我一下大巴就看见他了,他那会正和别人说话,别人问他五块钱走不走,他说那不行,得八块。
我知道我不能去找他了,我怕他见了我的面,以后过年就再也不回家了。到了省城,我要租房,要吃饭,可是我只有一百四十块钱了。找不到地方住,我把钱用纸包好,在外面粘好几层透明胶,藏在我的袜子里,每天踩着走,脚板硌得慌。我想去车行打工,先当个洗车的,我想去那种稍微高级一点的车行,最好是有赛车的。可是人家不要我,你知道吗,那车行挺奇怪的,就跟饭店似的,里面干活的人都沾亲带故,至少也是个老乡。我没办法,得先干别的事情养活自己,我去学校门口的小吃店想打工,老板是个卖炒面的,没有店铺只有个摊位,但是他生意特别好,我每天早上去给他帮忙,一天十块钱还可以吃炒面。
说到这司机砸吧砸吧了嘴,那炒面的味道应该是挺香的。
司机说,那老板的炒面都特别受欢迎,我也很爱吃,每天开工前我先吃一大碗炒面,然后一直和老板忙到十点左右,我又再吃一大碗。那炒面是这么做的,先大火把油烧热,放一个鸡蛋进去,先煎一会,然后倒入包菜豆芽土豆之类的蔬菜,猛炒一顿,然后是各种调料,盐,酱油,蚝油,辣椒,最不能少的是一把酸豆角。最后才是把半熟的面放入,让每一根面条与锅底的调料充分接触,出锅。前后不过三分钟。有一次十点过了,老板的炒面没有卖完,还有挺多,我就都吃了,回去的路上我实在没顶住,给吐了,因为我真的吃太多了,我努力好几次想给它压下去,但是都失败了,我给吐了,那天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哇哇大哭,我觉得可惜,我把炒面吐了,那一天我就没东西吃了。
我在炒面摊上干了快两个月吧,我的钱一分都没有花,攒了五百多吧,加上我之前的一百四十块,我有六百多块钱了,可以租个房子了,但是我没有,我经常睡在公园的长凳子上,洗澡就去厕所接冷水抹一下,我买了块肥皂,每天都洗头,我有一个小的行李箱,放在炒面摊的老板那里,我去帮忙前会到老板那里换新的衣服,脏的衣服我拿到公园接水洗了。那个时候是夏天,不冷,日子还能过,过得挺不错的。
司机羞涩的笑了笑,我发现对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来说,司机长得其实挺好看的,他瘦,且白,他的眼睛好像总是在凝视着同一个地方,他的眉峰令人印象深刻,这让他柔和的五官细看凌厉非常。风将他的刘海吹起,我突然意识到他这张脸好像有一点熟悉,像是在电视上见过却不记得名字的小明星。
司机接着说,那时候来炒面摊子上吃饭的大多是职业中专的学生。有一天早上,来了一个女生和几个男生,那个女生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几个男的年纪大一点,其中有一个明显不是学生了。那个女生我眼熟的,她偶尔来吃炒面,但是次数不是很多,她长得挺漂亮的。司机又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他说,我那时候很自卑,不敢看女生,我没钱没读书,什么也不会。
有一天那个女生早上来吃炒面,她的样子好像是彻夜未归,她的校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挺乱,漂亮的脸上没有什么光泽,我给她端上来炒面,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吃完了我去收拾,她就给我说,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我愣了一下,我说我是。她问我,那你怎么不上课在这里卖炒面?我看了一下老板不在,我就乱说,说我爹妈生病了没钱给我。结果这个女生就说,真好,我也希望我爸妈生病,我希望他们死了最好。
那天早上,那个女生正在和身边的男人吵架,那男人或许是个社会青年,年纪也不大,但是显得很凶,他骂那女生是个婊子,质问她昨天晚上他妈的去哪了。
我在一旁收拾东西,老板绝不允许客人吃完了饭碗还留在桌子上,我必须第一时间去收走,这样客人就不好意思总坐着占位子了。我想去收拾那个女生的桌子,听见那男的问,你他妈昨晚又跟哪条狗睡了?
那女生沉默了一会,冷笑了一声,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说她昨晚和我在一起,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那男的就一拳砸了过来,我那时候很瘦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打中我的太阳穴,我觉得脑袋热热的,昏昏沉沉,我倒在地上,被一群人拳打脚踢,我感觉到我可能是流鼻血了,我的脸上黏糊糊的,太阳烤着我,特别热。
等老板赶过来时,他们已经走了。我当时第一反应不是疼,而是在庆幸早上没有吃太多,我不想这个时候突然吐了,太丢脸。
老板不敢惹那些混混,我知道,因为那就是我能吃饱饭的最后一天,中午老板炒了一碗面给我,又多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回家去。我心想我还不能回家,我回家就更不能当赛车手了。
我把寄存在老板摊位上的行李箱拿上,换了一件干净衣服,然后又跑到公园休息了两天,我想等脸上的肿消了,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可是我的运气好像就用到头了,我去找事做,没有人愿意收我,我只有十五岁,身份证都没有。我肚子很饿,但不敢乱花钱,我一天吃两个馒头一点榨菜,喝自来水,夏天结束的时候我瘦了十五斤。
后来我又见到了那个女生,她没跟我说什么,没解释也没道歉,她就问我现在还读书吗,不想读书的话她介绍个活给我,我听她的话去卖那个血压测量仪,专门到小区里去吆喝,每天都有老年人过来,我的任务就是把稿子背给这些老年人听,反正都是一些挺奇怪的话,每次念叨完,我都觉得好像生活中没有血压测量仪,第二天早上我就会猝死在家中。
我不太喜欢这样,因为那测量仪进价很便宜,但是卖的很贵,我卖一台,一半的钱是我的。如果我坚持卖,现在可能成老板了,因为跟我一起卖的好像都发财了。
但是我还是没干多久,那一年的冬天过去了,开春逐渐暖和了一些,我有几千块钱了,我觉得不能那么下去,就带着钱离开省城去了个小一点的城市,因为我在网上看见有地方在招汽修学徒,我心想学徒肯定包吃包住,我有钱能交学费。
司机说到这停顿了一下,这个时候我又观察了一下司机的模样,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他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他穿戴简单却让人觉得很舒服,黑色九分卡其裤,一双棕色的牛津鞋,同样是宽大的黑色T恤,上面没有多余的花纹,只有一排英文字母,我仔细看了看,上面写着 Everything is for killing time(所有都是为了消磨时间)。我突然觉得,在一上车的时候我也把他当作出租车的一部分了,就连他滔滔不绝的说这些我起初也只是当作我在听收音机。但是现在我强烈感受到了司机的存在,我观察他就像他观察别人,我发现他的脸上表情总有一种很羞涩的感觉,这一般属于十几岁的少年。
司机说,我去到了那个小一点的城市,顺利的在一家车行当了学徒,我老板人还不错,收了钱不仅管吃住,还倾囊相授,我对车子很敏感,别人要花一两个月学会的东西,我三五天就会了。那个时候我十六岁,在当了学徒将近半年后,车行老板就不收我的学费了,雇了我当员工,但是只有晚上的时候才干活,白天怕被人抓,我这还是童工。哈哈,十六岁我觉得自己离理想进了一步,虽然我还不会开车,但是我居然会修车了。我爸当年指望我洗车就不错了,所以我还是挺开心的,我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我告诉了我爸,他听说我去修车了也挺开心,不过当我说到我还是要去开赛车时,我爸就不说话了。
我在车行待了一年多吧,十八岁刚到的那一天,我就辞职了,辞职第一件事就是去考了驾照,一次过,上课就上了三天,每天半小时。那是因为我在车行修车时,晚上经常偷开老板的车,但也只敢在厂子里转一下,我对车很熟悉,考驾照对我来说非常容易。
拿到驾照那一天,我女朋友来找我玩,她还是个学生,跟我一边大,但是读书早,是个大二学生了,我跟我女朋友说我要去学开赛车了,她二话不说给了我两千。那是钱我没要,我觉得是这样的,我这个人特别传统,我觉得男人是不能拿女人钱的。我女朋友的爸爸不喜欢我,有一次我们意外撞见了,我女朋友特别大方,直接就跟她爸承认了,说我是她男朋友,结果你知道吗,那天的中饭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的,她爸爸一句话都没说,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句话也不问,连个客套都没有,结尾了我想要买单,她爸爸看着我冷笑了一声,那是那天他对我做出的唯一反应。
她爸不知道,那天撞见是个意外,但是我其实早就想见他了,我想揍他,因为我女朋友说,她爸从小就打她,打她妈妈,喝醉了打,没酒喝也打。她爸算是个公务员,看上去人模人样的,一回到家就变脸。别人都以为她家有点小钱,还是挺幸福的,但是其实就她知道不是。
我女朋友跟我说,想跟我结婚,要结婚迟早得见见她爸,没想到就那么一下意外撞见了。
那天后我女朋友三天没出门,被她爸关了,威胁她和我分手。我考到驾照那天,我女朋友来找我,暑假结束了她要去北京读大学了,叫我无论如何要去送送她。她爸这几天不在家,没人盯着她。她还告诉我让我去了北京,一定要找她。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有差不多一年了,一半的时间她在北京念书。我生日那天,她从北京飞回来看我,三天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在一起。她是个好女孩,我跟很多人我想当个赛车手,只有她鼓励我。
第二天,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去了火车站,我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有的是居住在这个小城市里,偶尔离开,有的是打算一走,就再也不回来,而有的只是把这里当作一个中转站,目的地从一开始就不是这个地方。我等啊等,看着这些人都晃了神,好像也忘记了时间,我的手机这时候突然震动了起来,是我女朋友发的,只有一个表情,是个哭泣的文字表情。
我回短信说怎么了,她说,我爸回来了,现在他跟着来送我了。
我心里想,那我不能亲自送她了,因为她爸和她说,再看见和我在一起,他会打死她。我女朋友不怕,但是她爸还会打她妈,不分昼夜的打,打到血流满地的那种。
我突然一下就很清醒的知道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了,但是我并没有说什么。我看见我女朋友进到车站了,她爸走在前面。我站在二楼的阶梯上,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也看着她,我们两个人这个时候都摆不出任何的表情,任何表情都传达不出内心的讯息。那天,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觉得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她了,可我只能远远的见她,不能抱她,不能和她说话,甚至都不能触碰她。我只能这么远远的看着,还要担心被她爸发现。
我心想那天的自己一定非常难受,但实际上当时内心还是比较平静,你知道吗,其实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点,事后你也许觉得这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但是正在经历的时候,它也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节点。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我看着她故意放慢了步子,跟在她爸身后,她看上去那么柔弱又坚强,我悄悄地跟着她去了候车室,还有几分钟火车就要进站了,我心想这是我和她相处的最后几分钟,时间和空气都是沉默的。即使我们身处在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
最后一眼是她回头看我,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好看,我不自觉的朝她挥了挥手,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我笑不出来,我就这么默默的看她走了。
她给我发了短信,她说她好难受。我说没事的。路上注意安全。
我发这几个字的时候手有一些抖,我不敢答应她说我会去看她,我会去找她的,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会再去见她了。不是因为她爸爸,而是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有两个人生要过,我不会去北京,我有我的路要走。
司机说到这,问我,你知道吗,我不是那种很会顾及别人感受的人,我妈妈因为我离家出走大病了一场,但是我甚至都没有回家看一眼,因为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我想要什么。
那年司机带着所有家当去杭州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那开赛车的人多,他也真的进了车行,那里遍地都是有钱人和有钱人的儿子,遍地都是好车,司机说,我从第一天到那起,就对自己说,以后这些好车,排着队等我开。
我后来没有和我女朋友联系了,但不是突然的,九月有一天,天气特别好,那天是我要离开的日子,我和车行的师父吃了饭,他教会了我很多,比我爸还多,我吃完饭后出了门,阳光打在我的脸上,特别温暖,我给她发了短信,我说保重。我心里想说我希望你好好的,身体健康,平安幸福。但我说不出口,这太假了,我心里希望的远比这多。
我问,你女朋友回什么了?司机轻轻笑了笑说,她回了两个字,好的。
司机去了杭州,认了新的师父,十八岁,他成了个正式的汽车行业从业者,他师父名气很大,据说认识好几个明星。
司机说到这,我心里有了个疑问,这有关一切传统故事的结局,有关现如今被用烂的一个词语,梦想。司机的故事开头我已经知道了,结尾好像也摆在了我的面前,那中间关键的一步是什么?
司机说,我在杭州的车行,从洗车到修车用了一个月时间,从修车到开车用了三个月时间,那天我正捣鼓着一台刚修好的车,我师父说,你上去试试。我试过之后,师父就说我可以当个车手了,只要我有车。
那时我有个朋友,比我大挺多的,叫徐正,他算是我师哥吧,他以前开过赛车,但是他后来出事左腿有点残疾就退下来了,他给赛车手当领航员。国内领航员的专业性还没几个人承认,大众都觉得他们是给赛车手读报纸的。这当然不对,领航员和赛车手是一体的,比赛的过程与结果也都属于两个人。
徐正不能当赛车手后,一直想找一个合作的人,这人要年轻,要有技术,要懂车,当然最重要的是要能开赛车。
到车行一个月后,我见着徐正,那会杭州正举行一个拉力赛,我们车行的人都去了,我听师父的话在终点等着我们的人,徐正也在。那天冠军是个富二代,有钱能玩好车,技术也不错,他拿了冠军后我注意到有媒体来采访,使劲拍他,问他有什么感想,问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有没有兴趣参加哪哪举办的国际赛事。
我看见徐正杵在一边看着,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特寂寞,就上前主动找他说话了,徐正这人挺亲切的,他在车行的资历比我老多了,但也愿意跟我说话,他那天可能心情不是很好吧,我就记得他说,那个富二代前两年和他一起玩车,一开始水平特别烂,徐正完全出于朋友情谊,认真教他,富二代后来上道了,却完全对这一段闭口不谈了,逢人就说自己是自幼热爱车,无师自通就懂开赛车。媒体都说富二代是中国的舒马赫,什么赛车王子之类。
那天富二代领奖领的高兴,气氛不错,有采访人员问他这么个问题。
请问你觉得徐正的水平怎么样?他要是没负伤,你有信心打败他吗?
徐正腿出毛病前最后的记录被富二代破了,这事车行的人都知道,所以富二代头也没抬,显然对这个问题表示蔑视,采访人员讨了个没趣,但回头头条标题就写,昔日某知名赛车手众叛亲离,穷困潦倒云云。
我听说徐正腿是在一次拉力赛中受的伤,具体是怎样的他没有跟我说,只是听说那场比赛他压力很大,徐正家里不是很有钱,那时候他母亲轻信于人借了高利贷,全家欠了四百万的外债,十几年前的四百万啊。徐正那一次必须要拿冠军,冠军有钱,奖金好像是五十万元。他太急了点,赛车手虽然是比谁开的车快,但你是不能急的。徐正那一次之后就没法自己开车了,但那一场比赛他还是第一名。
徐正找上了我,他告诉我如果我愿意跟他,他教我,保证教的我比那富二代强,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当我的领航员,而且我比赛的奖金要给他一半,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为那时候我连自己的车都没有。车行是这样的,大家都自己改车,有种说法,拿二手车改装参赛,对新人来说是最好的。我跟了徐正,他把他以前那辆车给了我。
那车被他爱惜的很好,我开了一下,觉得很喜欢,当然我也没什么选择,跟徐正,是我当时唯一的出路。开他的车没多久他就给我报名参赛,他跟着我一起去录信息,俱乐部的人都认识他,但是他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想说,他给我交了报名费,给了我车,陪练了半个月,我就这么上场了。
没想到,第一场比赛,我就是第二名。
司机笑了,他语气有一些不露痕迹的得意,他没有掩饰自己对于车子的自信,但也没有过分强调,他的语气看上去那么自然,仿佛一切都是他该得到的,到了那一天,一切就会顺势发生。
司机说,我这个人其实挺轴的,喜欢自己钻研,徐正指导了我很多,有时候我还反驳他,因为我自己也修车,我觉得我是比他更懂车的,我只是没有他那么多经验。那一场比赛后,我虽然没有拿冠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突然出名了,有媒体就来采访我,也采访徐正,我俩一起,我称呼徐正为徐哥,他把我当徒弟,他在采访人员面前就说,我是可以拿冠军的。我比那个富二代强。这下好了,采访人员好像抓到了什么爆点似的,再加上我年纪小,他们就说我是国内最年轻最有天赋的赛车手,那时挺多人拍我,刚比完赛开门就拍,他们都要我笑,但我笑起来不好看。
实际上,司机笑起来很好看,而不笑的时候则显得特别羞涩。听他说完这些,我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大概是十三年前吧,他的脸有一段时间经常出现在体育新闻中,有时还在娱乐版块,因为说实话他长得帅,那时候的模样包装包装挺讨人喜欢,有一阵子他挺火的。
我记得司机那时候的外号叫神童。媒体就喜欢这些噱头。
司机见我看他,好像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咳嗽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算是怎么了,我就是个赛车手了?我本来以为猴年马月才能开车,没想到十八岁就开了第一个拉力赛,还有名次。实话说,我那时候沾沾自喜了,但是也特别空虚和恐惧,我认为理想实现不该是那个样子的,我总觉得有点飘。后来我意识到,我是觉得自己开车还是太依靠徐正了,我的路子都是学他的,我总觉得我好像只是代替他瘸了的左腿,得了名次的也不是我,是他。
但是那时候我还是缺少足够的经验,而且大家都默认徐正是我师父了,我不可能说刚取得一点成绩就要和他分道扬镳。但是我要为这个做准备,在徐正的指导下,我陆续取得了几个小比赛的好名次,冠军,亚军,我都得过,那两年,我在全国拉力赛的排名是第八位。对于我这个年纪来说,不错了。但是我心里不是很舒服,那会媒体喜欢渲染我的天赋,好像我天生就会开车似的,压根不知道,我在十五岁离开老家前,基本没坐过车。
我那时候玩了命练习,而且是自己加班加点,徐正指导完我,我又想方设法换着法子,徐正经常说车子的状况没有他预想中的好,是因为我练的太多而有时没来得及保养。
大概是第三年吧,我的名次卡在全国第六名就不动了,媒体也没有那么关注我了,我自己的压力却变的越来越大,状态很不好,徐正家欠的高利贷快还清了,他有时就不自觉的在我面前说还有几场赢了就好,赢了就好。我就觉得很烦,我开车不是为了钱,但徐正找我就是为了让我赢钱,这和我本身的想法冲突了。
比如说徐正曾经特别指导我,有时候开车是要适当放一下的,不是每场比赛都要拿第一名,可能是有一些暗箱操作吧,也许是我拿第二名他得的钱更多,什么渠道我就不知道了,有赌马的,肯定也有赌车的对吧?
所以最终我和徐正闹翻了,那大概是我开车的第四年吧,那年新疆有个大规模的拉力赛,如果能取得第一名,我的全国排名可以进入前三。那次去新疆前,我和徐正就闹的有点不愉快了,但是还能说话,我觉得他变的越来越唠叨,我开车时他恨不得替我拿方向盘。他是个有经验的技术型选手,但我觉得他有时候太依靠经验,开的车那个劲儿不够,我开车要的就是那一个劲儿,我觉得特别舒服,在开车的时候,我才能够心无旁骛,享受一种平时没有的乐趣。
那次比赛我决心照我自己的那一套来,把徐正教过的东西全部抛之脑后,我要完完全全靠我自己,拿属于我的冠军。
司机笑了笑,随即神色却有些落寞。但很快他接着说:
那天天气不错,我有几个赛段要跑,全长大概是二百多公里吧,我不记得了。地形挺复杂的,沙丘,沙漠,泥地,公路,什么都有,我记得我开完公路时觉得状态不错,想尽快把剩下的路程开完,徐正给我当领航员,正在跟我说一些注意事项,每场比赛都差不多,我基本没听,我脑子里一直在反复着一个画面,就是我拿了冠军媒体来采访我的场景。这一场我要说点不一样的话,我打算直接告诉采访人员,以后我会换一个领航员,我还会说,徐哥这两年钱赚够了,可以回家歇一歇了,这么想着想着我就觉得有种解恨的感觉。
到了沙丘时,我想起徐正曾经跟我说,开沙地过弯要小心车子陷进去,不要太急,要时刻注意路面情况。当然他作为领航员会随时汇报,我一定要注意听。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那会好像失聪了似的,徐正说些什么我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整个人注意力是高度集中的,在速度中我好像找不到一个极限点,在那个点时我可以目空一切,忘记一切,只有那个点,是我心理生理的双重高潮。
我不知道别的赛车手怎么形容那一种状态,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我一直追求的东西,我称呼那是一种极限,不仅仅是速度,同时也是我的精神极限。
后来我只听见徐正大叫了一声,他好像说的是不要。
不要什么,我没听清。然后就出事了,突然一下打滑了,我控制不了方向盘,我不知道轮胎是陷入还是怎么了,当时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后面一辆车在一个弯道想要超过我时,就这个撞上了,我听得见那个声音,巨大的声响,但是很短暂,剧烈冲击下,我却觉得时间变慢了。我想起徐正以前说,开车不要太急,我想起他的左腿了,徐正总是说,我太急了,这是大忌,有时候是要放一下的,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一旦过于集中精力,都是危险的,因为赛车里坐的是人,精神求胜心切,但人的肉体是会受伤的。
那是一场事故。是我遭遇的第一场事故,是徐正遭遇的第二场。第一场毁了徐正的职业生涯,第二场则夺走了他的生命。
是我的失误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开车时求的不是胜,而是一种自我的状态,那种状态令我着迷,或者说是着魔。
那一场激烈的事故,让我的领航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徐正就这么死了,他的太阳穴基本被贯穿了,从车子里拖出去的时候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听别的人说,他最后看的方向是我这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徐正在第一天和我见面时,曾问过我为什么想当一个赛车手,我说,因为生活中一切别的事物都不能给我满足感。这些事情包括亲情,友情,还有爱情。那种稳定的,静止的幸福不属于我,这些令我难受,想要挣脱。
徐正说我是个天生的赛车手。那几年其实他对我很好,他教会了我一切,给了我一个机会,他于我,既像是一个老师,又像是一个老朋友,我曾想说开车的时候要忘记他的影子,但是我发现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从我的第一场比赛一直到最后一场,我的脑海中总时不时会出现他说话的样子,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看了看司机,这就是他的故事。差不多要到结尾了。司机说,那之后,他放弃了拉力赛,放弃了赛车手,放弃了第一名,他把之前比赛得到的全部奖金都给了徐正的家人,帮他还清了高利贷。
我说,因为徐正死了?
司机说,不是,是我觉得没意思了。我以往追求的一个东西没有了,我以前从来不注意别人,不关心别人,我特别执着在“我”这个字眼上,但是那之后,我觉得我享受的那种感觉消失了。我发现,专注自我,已经不能给我任何快乐了。
从那之后,司机就成了司机,都是开车,但是开的不再是赛车,是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这个行业,最好的一点就是可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都专注于自我,当他们坐上了车的那一刻起,他们仍然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他们一般都不会在意出租车司机这样的一个存在,这是一个奇妙的关系,你在任何一个场合,都很难找到出租车司机这么存在感低的人。
这对于我这位司机朋友来说,是一个好事。因为他现在的爱好是专注于别人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和我的司机朋友说,你那个女朋友呢,北京读书的那个,你后来去找过她吗?司机说没有,并且说,其实那时就算没有她父亲的阻挠,他也会义无反顾的离开那个女孩,因为她令自己分心了。
司机说,我那时候喜欢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或者说我沉浸在一种独处的快感中,任何人企图越过边界,对我来说都是威胁。我喜欢那个女孩,但我在意的只有我自己。
现在,也许我的司机朋友已经变了。我下车时,司机愉快的和我挥手说再见,我突然怀疑,他的故事是不是对很多人都诉说过了,我只不过是千百个普通乘客之一。
司机的笑容灿烂而真诚,也许我正是他绽放这样笑容的第一百零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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