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圣(20180711夜)

在来到北京之前的每个春节,我身上有两根筋就要发痒,痒的浑身难受,巴不得用耙子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扒一遍,鲜血淋漓也快活。
一根是酒筋,乡野的春节不缺美味,鸡鸭鱼鹅在肚子里摞了一层又一层,没有酒的夹道欢迎,舌头和牙齿对它们是要拒之门外的,最舒服的莫过于酒足饭饱后,打个荡气回肠的嗝,酒香和肉香掺在一起的味道甚是迷人,这是一种在生活中获取满足的体验,所以每次不喝到五迷三道,年就白过了。还有一根是赌筋,这根筋很厉害,酒筋的症结在嘴上,赌筋在心里,心痒引起了手痒,继而实现同感,比如,疯麻将的时候,那玉润的质感不比女人差,心里一念叨,那滑滑的质感就像碧波微漾在指纹上一圈圈散开;要是迷扑克牌,洗牌的噼啪声撩得汗毛倒立,琳琅满目的数字和字母像秒表上飞速变幻的数字一样在视网膜上回放;特别是骰子,三个小方块颗粒,在碗里滴滴滴地活蹦乱跳,蹦起来落下去,落下去又弹起来,那副不耐烦的模样像极了心口的一锅开水,沸腾得溢出来,烫到心房,整个神经跟着一颤一颤的。
以上解剖到每个细胞的终极体验,部分是我自己亲身经历,剩下的是我的发小萧大宝向我坦露的。只不过我体验到的时候已经二十来岁了,而萧大宝在这方面比我早熟,他那会儿才十岁多一点,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村里鼎鼎有名的赌圣了。
大宝过十岁生日那天,大宴宾朋,屋里屋外摆了七八来圆桌,大家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不敢喝多,因为一杯茶之后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头脑保持足够清醒。
就在男人们挺着肚子拿着牙签剔牙的同时,女人们抓紧收拾了饭桌,将圆桌板掀开,方桌子恢复原貌,四个方位摆上四张木椅,虚位以待。
这些站着晃着腿的男人们像饭前一样开始谦让起来,你先来,你先来,我不急,我观摩观摩。
待四个方位坐定后,穿插着还要再摆上四张凳子,观摩者已经围了上来。
门口的土地也打扫出来了,我和大宝还有其他几个小玩伴迫不及待地占领上去,从肿胀得跟两只大睾丸一样的裤兜里掏出玻璃球来。这种玩法叫啥已经说不上来,或许称之为打玻璃球。
大宝找来小铁锹,在地上挖了三个碗大的土坑,三点连线基本是等边三角形。游戏规则很简单,以一个点为出发点,将球依次滚入另外两个坑后,便获得了点杀的权利,不论以滚动或者抛投等形式,只要撞击到对方的玻璃球后就算赢了,将被撞的球收入囊中。
大宝手感极好,往往优先获得点杀权,这也是他乐此不疲地在自家门口挖坑的原因。当然,他爸妈也没少骂他。
萧炎是大宝他爸,更年轻的时候从工地上摔下来过,从此干不了重活,可算天无绝人之路,他手气不错,赌钱的本事大,一年下来赢的钱超过大宝他妈在地里吭哧吭哧的辛苦钱。
萧炎对大宝他妈书珍说:“掉下来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拖累你们还不如咽气走了,想不到老天爷对我另有安排,捡了个这么轻松的营生。”
“你能保证百赢不输?”
“这目前还不敢打包票,九赢一输,你承认不承认?”
“是倒是,但心里总不踏实。”
“有啥不踏实,愿赌服输,明摆着的,照我说,地里的那点劳身事,你差不多就得了,重点是把我伺候好了。我在桌子上多活一年,抵得上你在地里刨两年。”
萧炎抵在门板上,看到萧大宝在挖坑,骂道:“你个小东西!你妈在地里刨能刨出钱来,你在家门口刨屎吗?”
萧大宝笑嘻嘻说:“爸,我刨不出钱,我能刨出玻璃球,拿去卖了,不就是钱嘛?”
【赌圣(20180711夜)】“还嘴硬! 这些坑是要崴死你老子吗?你挖个大的,把你老子埋了!”
“爸,那可挖不动。”
大宝的奶奶拄着拐杖从墙角处现出身来,气得浑身哆嗦,举起拐杖戳着萧大宝,说:“你,你,你把你奶奶崴瘸了,你还要害你爸?”
“大宝!你把家门口挖成地瓜沟了。能挖出钱来不?”书珍从地里挖完地瓜回来说道。
萧大宝把家里最大的盘子端了出来,从上上下下的口袋里掏出玻璃球,装得满满的,得意地说:“一毛钱一个,这盘子里起码五块钱。”
萧炎拍拍萧大宝胳膊,说:“长能耐了。”
今天是萧大宝生日,他仿佛特赦的罪犯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挖坑。他妈还在河边码头上刷碗,萧炎已经坐在了方桌子上。
我们几个玩得不亦可乎,几十个回合下来,大宝的裤兜已经胀得放不下玻璃球,索性找来一个菜盆,噼啪啪啦倒了半盆,让我们其他几个小孩好生羡慕,剔透而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在裤兜里的时候并无气势,堆了半盆才显出多来,所谓的金银财宝不过如此吧。萧大宝已经给这个本不起眼的菜盆起了名字:聚宝盆。
不服输的几个正要继续,突然听到沉闷的“扑通”一声,原来是闻讯赶过来赶场子的邻居老赵被坑给崴倒了,正抱着脚在地上左摇右晃地喋喋叫疼。
只听得屋内的萧炎大喊:“书珍,你快看看赵大爷怎么样啦?”
书珍赶忙从河边赶了过来,扶起老赵。
老赵说:“书珍,不碍事,不碍事,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不耽误。”
“赵大爷,对不住,都是这些小王八蛋,在门口挖坑,你脚好些没?”
赵大爷推开书珍,说:“老胳膊老腿还能用几年,你快去忙你的,我观摩观摩。”
这赵大爷以前跟大宝他爷爷经常在地头边乘凉边下象棋,五局三胜,谁输了就替对方割半天麦子。两人棋逢对手,在村里也是棋艺最高的双子峰,今天赵大爷赢了,明天萧大爷赢了,彼此间谁也不服谁,谁也不难为谁,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萧大爷去世的早,赵大爷一下子跟俞伯牙没了钟子期一样,再也不下象棋了,一来,其他人跟他下没有挑战,刺激感不够,二来,总让别人给他割麦子干农活实在过意不去,索性宝刀藏锋,隐于乡野了。
赵大爷走进堂屋,萧炎赶紧站起身,说:“赵大爷,来来,到我这,我出去放泡尿,你来搓一会儿。”
“不不,我不会这个,我就观摩观摩。”
“赵大爷,一把大年纪了,你还谦虚,谁不知道你曾经跟我爹是村里的一把手二把手啊。”
“那是象棋,跟这玩意儿不一样,这么多牌,怎么记得住,还是你们年轻,脑子好使。”
“没事,赵大爷,人老心不老,你过来替我抓几把牌,我教你,一学就会。”
“行,我就替你抓几把牌,等你回来。”
说完,萧炎叼着根烟起了身。
走到门口,他揪住萧大宝的后脑勺,说:“别以为今天是你生日,我就不打你,快去拿锹,把坑给填了!老子撒完尿回来要是看到还是坑,看我不打死你!”
“别乱张嘴!今天是大宝生日,不作兴这样说!”坐在门口似睡非睡的奶奶突然说了话。
“你就护着他,小崽子不教训能行吗?还不上天!”
萧炎虽然身体不中用了,但人高马大,看着还算壮实,骂起来人眉毛斜着,怒目圆瞪。看这架势,我和萧大宝找来铁锹,把坑一一填满。
萧炎回来了,说:“嗯,没处玩就到里屋呆着,玩斗地主,长大了都得会,不如现在就学。”
他从条台上拿起一副未开封的扑克牌,又放下,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旧牌扔到隔壁屋的茶几上,说:“你们几个小毛孩就别浪费新牌了,就玩这,除了撒尿不许往外跑。”
赵大爷笑嘻嘻地站起身来,说:“你来,你来,你看我抓的牌还行不?”
“没问题!赵大爷你可不能服老,教书先生说活到老学到老,你多看看我们打几圈就会啦。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乐嘛。是不?”
“你说的有道理,你爸在世那会儿,我俩从没觉得种地苦,就指着干完了在田坝上盘着腿杀上一盘。”
“我爸都死了多少年了,再说了,现在谁还下象棋,一两个钟头闷不出个屁来,你看看这麻将,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就把钱给赢了,得迈进新时代啊赵大爷。”
“迈不动啦,半边身子入土啦,啥时候我蹬腿了,记得给你赵大爷烧几盒象棋,我带着找你爸去。”
这话逗得满屋子哈哈大笑,赵大爷自己也乐了,来回在桌子对角切换,动态跟踪掌握各家的牌势走运。
萧炎显然低估了我们的学习能力。论麻将可能生疏些,在胡牌之前,彼此紧张地算计,氛围微妙,酝酿积攒的情绪都在胡牌的一刹那倾泻出来,乌云散去,天下大白。斗地主不一样,矛和盾一开始就很明确,三家农民联合起来对付地主,地主只不过比另外三家多八张底牌而已。正是因为敌方我方比较明确,每出一手牌都需要慎之又慎,走错牌要被其他农民的吐沫星子淹死。正因如此,叫地主也极为慎重,遇到牌势不好,尽量选择让贤,他们的思路理念里认为,当地主的基础是牌势好,这样才能保底。但萧炎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牌不好才需要修修补补,继而趋于完善,一统天下。
一开始,大家称呼萧炎叫烂地主,因为他实在太爱当地主了,现实里现实外,地主都是让人讨厌的角色。萧炎不在乎这些,他在现实中已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站在了生活的边缘位置,在赌博中那还不得好好过一把站在世界中心的瘾。让人惊奇的是,他是个优秀的地主,九赢一输,农民刚开始还争得面红耳赤,对于谁走错关键的一步喋喋不休,后来输惯了便麻木了,成了萧炎的取款机和陪练机器,大家改口叫他金地主。他对于这个新称呼欣然接受,不但当了个地主,还是个金的。
农忙时节,书珍撅着个大屁股在田里拼命干活,萧炎倒是活在另一个节奏之中,他从门口的躺椅上,用余光瞥见来来回回的身影,挑着扁担的,扛着锄头的,背着弥雾机的,只有他手里握着把扑克牌,来了人就问:“停下来歇一歇,摸两把?”
男人们大多呵呵地笑,说:“我他妈终于知道为啥你总能当金地主了,我们除了斗地主还要干农活,你这是专职的,扑克牌不离手。”
碰到几个村中赌博界的铿锵玫瑰,萧炎也如是说,她们更不客气了,说:“我的是我男人的,你摸你家书珍的吧!”
萧炎并不害臊,说:“咱们打个赌,五局三胜,我要赢了你就让我摸两把,敢不敢?”
“你是金地主,我们都是烂农民,斗不过你。”
萧炎他妈也在躺椅上,但不在屋外,在厨屋阴暗的储物间里。可知道,隔壁的那间大堂屋可是萧炎他爸妈留下来的,闹到现在,鸠占鹊巢,老人有苦说不出,对自己的儿子惯了一辈子,剩不了多少日子了,继续惯着吧。
老人家沿着墙挪到了门口,刚要对萧炎不正经的语言挑逗数落几句,萧炎扶着她又回到了躺椅上,说:“妈,别急,再过阵子,我手头赢足了钱,准给你再盖一间房子,和堂屋一样亮堂,让你住在里面,南北通透,让你好好养老。”
“不行啊,那些钱,不正经,折寿哦。”
“妈,你说啥呢,赢的钱怎么就不正经了,做生意挣别人钱就正经了?”
“吃了别人的,总要吐出来,老祖宗留下的话。”老人怅然若失地说。
从效率来讲,斗地主要比打麻将快,逐渐取代麻将成为第一赌博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讲,萧炎让我们学习斗地主是具有长远眼光的,不敢说决定了人生的走向,但为我们以后的赌博之路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多年以后,回想此事,总觉得我和萧大宝好比段小楼和程蝶衣,但并无基情,而他爸就是那个看着凶神恶煞,实际上十分纯粹的老师傅。
萧大宝自然十分自信,有其父必有其子,再者说,赌玻璃球是赌,斗地主也是赌,触类旁通的道理大家都听说过。我们一致同意以玻璃球为筹码,一次一个球。大宝把菜盆端来放在桌子底下,说:“再赢,就得换桶了。”
小伙伴们被他的这句挑衅激怒了,我说:“你别装十三,一会儿准让你换碗。”
“你们的玻璃球还够不够,不够我可以卖你们。原价,一毛钱一个。”
“我们不买玻璃球,买你两个蛋,给你两毛钱。”
“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们。”
西谚说得好,欲使其灭亡,必使其膨胀。萧炎菜盆里的玻璃球越来越少,他万万没有想到斗地主和打玻璃球在实际操作中并不是一回事。玻璃球讲究的是孤军奋战,一颗球对准另外一颗球,盖无其他。而斗地主讲究的是对手中几十张牌的调度组合,变化无常。按道理,萧炎的脑袋比我们都要聪明,他的语文成绩虽然差了一些,但是数学成绩在班级里也是遥遥领先的,不比在座的几位差。但是今日不凑巧,或许是运气的确欠佳,他一把都没有硬的起来。
转眼间,菜盆里的玻璃球全钻进我们三个的裤兜里,胀得满满的,三个小孩像是吊着成年男人那样圆润饱满的睾丸一样。萧炎有些受不了了,把扑克牌扔进了垃圾桶。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说:“怎么了?输了就不玩了?”
“太小看我萧大宝了,这牌不行,太旧了,我要换新牌。”
说完,他起身要去取,萧炎正好又憋了一肚子尿,看到他的小脸憋的通红,说:“你这脸红的跟猴屁股一样,咋回事?”
萧大宝没说话,我们三个把菜盆端到了桌面上,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大宝,你坐下,先摸牌,我一会儿给你参谋参谋。”
牌抓好了,萧炎也过来了,指着大宝手中的牌,嘀嘀咕咕教他如何出牌。
我们不乐意了,喊道:“这不行,这不公平!”
大宝气急败坏,说:“有本事你们也叫你们爸过来教哇!”
萧炎将大宝的牌摆在了桌子上,说:“你们三个,把牌也摆出来,我给你们说道说道。”
我们四个听得津津有味,摩拳擦掌起来。
替萧炎抓牌的赵大爷催萧炎回去,此次经验传授才被迫终止。
经受过一些指导后,大家在出牌过程中思路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并学会了像大人那样,将扑克牌在桌子上甩的啪啪响,用以增加声势。
为什么说萧大宝脑子聪明,同样是接受了十分钟的指导,大宝出牌方式却一下子老练了许多。我们更愿意相信,萧炎刚才站在他旁边一会儿,改变了局部风水,让他运气陡然升了一个台阶。
不一会儿,他的菜盆又满了上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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