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这样讲,不是要当和事佬,为《清明上河图》卷的画名画意之辩和稀泥 。我这样说,是基于中国绘画特殊的表现形式,并由此延展出中国画家特有的时空意识 。
我在《故宫的古画之美》一书中开篇即说:“中国早期找得出画家名字的绘画,大抵上都采取了横卷的形式 。”关于“卷”,徐邦达有这样的定义:“裱成横长的样式,放在桌上边卷边看的叫作‘卷’ 。”而竖长的挂轴、条屏,大约到北宋时代才渐渐流行 。
也就是说,这种“横卷的形式”,亦即“手卷”,在晋唐之际的绢本或纸本绘画中,成为中国绘画的主流形式 。这种横卷或者手卷,又带来了中国人观看绘画的方式的不同:当一个观画者观赏一幅手卷时,他要用左手展放,同时用右手来收卷,于是,他能够看到的画幅,相当于双手之间的长度(约一米左右),不像现在博物馆的画展那样,把古代绘画抻平拉直,放在展厅里,以方便大家观看 。因为手卷是在手中一节节地展开的,因此观者看到的画面,永远只是一个局部(这或许就是张择端特别强调局部的原因),而那展露的局部,又随着他双手的放-收动作一点点地移动,就像电影的镜头一样 。所以,中国人看手卷与欣赏西方绘画不一样 。西方的油画,无论画幅多么巨大,都是一览无余的 。观者的目光可以覆盖绘画的全部,因此对油画的观看是一种“共时性”(synchronic)观看,而中国人对于一幅手卷的观赏则不是“共时性”的,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里一览无余,而是“历时性”(diachronic)的,就像我们今天看电影那样,要经历一个时间的跨度才能完成,因此我把手卷称为古代的“电影” 。
中国古代许多绘画长卷,里面都包含了一个时间的长度,这使绘画长卷有了很强的叙事性,可以完整讲述某个事件发生、发展的过程 。它们不是像一张照片、一个镜头,只抓取瞬间的影像,而是像电影(纪录片)一样,记录了一个较长时段的影像 。西方古典绘画,无论其透视学多么发达,也只描绘一个“3D”(三维)的世界,只能包含事物的长、宽、高,而中国古代绘画,不只是“3D”(三维)的,更是“4D”(四维)的,那多出来的一“D”(一个维度),就是时间 。至于哪种绘画更加优越,已经无须多言了 。这正是中国古代艺术赋予我们文化自豪感的原因之一 。因此,只有通过“历时性”的观看,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内容,否则,画中的人物(如《洛神赋图》卷里的曹植与洛神、《韩熙载夜宴图》卷里的韩熙载)为什么会反复出现,对时间的暗示为什么不一致,就显得不可理解了 。
因此,当我们面对长达5.28米、包含着684个人物、122座房屋、29艘船艇的《清明上河图》卷时,我们不应当仅从“规模宏大”的意义上去理解它,而且要把它放在“历时性”观看的原则下去解读 。也就是说,这一长卷的长度,所展现的不只是物理的长度,还是时间的长度 。它是一部电影,更准确地说,是一部纪录片 。就像《韩熙载夜宴图》卷的镜头从夜宴初起持续到意兴阑珊,就像《洛神赋图》卷的故事贯穿了相遇与别离一样,这部名叫《清明上河图》的“纪录片”,记录的不是某一天(如清明节)的生活,而是包含了一年的四时,记录了汴河两岸各阶层百姓的劳作与生息、光荣与苦难 。在此,我不妨做一个大胆的推测:卷首的枯木寒林,描绘的是一片荒芜的冬景;从踏青返城的队伍(轿上插柳是清明节的标志)到木船在汴河中平稳航行,杨柳依依,春水漫漫,是清明前后的图景;从水流湍急的虹桥一直到画尾,是喧嚣热闹的夏日(当然,《清明上河图》卷的时节转换是渐变的,不宜寻找一个准确的地标,在此姑妄言之);而长卷在赵太丞家附近戛然而止,结束得甚为唐突,我相信《清明上河图》卷的结尾是被截去的,而那截去的部分,应当是汴京城的秋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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