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4(从前有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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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要回娘家住三天,把我叫到跟前说:“从今天起,做一个负责任的人,帮我看鸡,白天撒谷子,晚上赶进圈,数数多少只,该是九只,记清楚了?”
我说:“白天撒谷子,晚上赶进圈,该是九只,记清楚了。”
老婆摇摇摆摆往娘家走去,她左肩上压着共产主义,右肩上压着封建主义,头顶上压着资本主义,所以走得非常艰辛。等她的背影消失在空气里,我就到后院去看鸡了。
正是秋老虎季节,天上只有半个太阳,另外半个让云吃了,但是阳光依然毒辣。鸡都站在树荫下一根竹篙上,排成一排打瞌睡。大公鸡站在中间,两边排着它的八个老婆,也都是白鸡,不多不少,正是九只。因为长得太漂亮,老婆舍不得卖,更舍不得杀来吃。
老婆九岁那年在野外捡了九只鸡蛋,孵出了这九只白鸡,像宝贝一样养了十一年,她就到了二十岁,也就是出嫁的年龄。结婚那天,她把九只白鸡带到了我家。我只知道它们都是鸡,却分不清谁是谁,但老婆就分得清。每只鸡都有名字,公鸡叫做大白,母鸡叫做一白、二白、三白,一直到八白。故事发生时,它们已经十八岁了,真是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啊。
现在要交代一下环境。我家的围墙足有三米高,青石砌成,外面便是莲花山。山上住着狐狸、松鼠、柏树、铁线草和狗尾巴花。院子里那棵树叫做鸡爪树,四五米高,团团张开六根伞枝,绿叶间藏着暗红色的鸡爪果。顾名思义,鸡爪果长得很像鸡爪,又叫枳椇,或者拐枣、凤爪,吃起来格外香甜。可惜树太高,我够不着,一只名叫赵金刚的猴子喜欢从围墙上飞身上树,把那木珊瑚——这是鸡爪果的又一个名字——一抓就是一大把,呲牙咧嘴吃得贼开心,还朝我翘尾巴露屁股,气得人直瞪眼。
鸡笼就在屋檐下面,用楠竹编成,有一扇门。共是两层,鸡住二楼,鸡粪会落到一楼。傍晚时分,九只鸡就会迈着方步进去睡觉。总而言之,如果一切正常,看鸡并不是一个很难的工作。
我给鸡撒了谷子,就坐在躺椅上看小说《超现实》,这本书精鹜八极,心游万仞,我看得神思恍惚,魂飞天外,一会儿就进入了迷迷茫茫的梦乡。
2 【超现实4(从前有只鸡)】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黑透了,淡蓝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好像一个装满白冰的气球。鸡已经进了笼,我走过去,把竹门插上,数了数鸡的个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八只。咦,好像少了一只。我又数了一遍,没错,确实只有八只。再用加法计算:公鸡伏在中间,左边四只母鸡,右边三只母鸡,1+4+3=8!
我顿时惊慌起来,中午撒谷子时还数过,不多不少九只,现在怎么少了一只?我赶紧拿来手电筒,在后院里四处乱找。围墙上没有洞,地上没有沟,屋檐下没有杂物。为防止鸡飞上树,或者飞出围墙,老婆早就把鸡翎剪掉了。这是为了保护它们,免得飞出去让狐狸或黄鼠狼吃了。难道狐狸进来过?这也不太可能,因为围墙很高,墙头插满尖利的玻璃渣,除非狐狸成了精,否则肯定进不来。曾有一只黄鼠狼蹿进围墙,大公鸡扑过去,三两下就啄去了黄鼠狼两只眼睛。为了保护八个老婆,它是可以拼命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赵金刚偷了鸡。它既然能偷鸡爪果,也就能偷鸡,但它是莲花寺五花和尚的弟子,在佛前受过戒,据说佛学造诣很高,能完整背诵《般若蜜多心经》,应该不至于偷鸡摸狗。到底是不是它干的,得去问问五花和尚。外面一片漆黑,去莲花寺要穿过一片坟地。想到坟地里那些飘飘荡荡的鬼火,我就不敢出去了。
也许它就藏在鸡笼里呢?我应该仔细找找。我又回到鸡笼,伸手把白鸡一只只抱出来。鸡视力很差,黑灯瞎火的,它们往往一动不动,任由人抓,安静得像毛绒玩具。一边抱一边数,一共八只没错。探头去看鸡笼,里面空空如也,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鸡粪味儿。点着鸡头再数一次,还是只有八只。再一只只抱进鸡笼,又是一边抱一边数,从一数到八,从八数到一。只有八只,真的只有八只。
我又回屋里去找。我记得很清楚,整整一下午,我都坐在躺椅上看书,为了防止鸡跑进屋去屙粪,我把门关得严丝合缝,但谁知道呢?万一门没关呢?谁敢确定过去到底怎样?须知过去就像将来一样,有无限种可能性。总共六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找了个遍,别说鸡了,连鸡毛也没找到一根。
九只鸡,老婆养了十八年,才让我养了一天,这就丢了一只。我很担心,一方面是担心挨骂,另一方面是担心老婆流眼泪。俗话说得好:一滴眼泪一天命。流掉三百六十五滴眼泪,寿命就会减一年。
3 昨晚折腾得太晚,我居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想起丢失的鸡,担心程度又增加了一点五倍。走出后院去看,鸡已经在院子里散步了。大公鸡趾高气扬,在母鸡间走来走去,红冠子随着方步抖动。它是在挑选今天想要临幸的老婆。母鸡也都仪态万方,浅唱低吟,一边捡地上的沙子吃,一边等待公鸡拣选。我抓了一把谷子撒在地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愣住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只鸡,一只也没少!
太好了,鸡没丢!难道昨晚做了一场丢鸡的梦?须知过去总像一场梦,而梦也喜欢伪装成过去。但我马上看到了手电筒,它倒立在鸡笼上,又看到了两只土撮箕,它们翻倒在地上,这都是我找过鸡的铁证。
昨晚少了一只鸡,今天又出来了,这就说明它肯定藏在某个地方,又说明后院里肯定有什么地方能藏下一只鸡。我又花了整整一上午检查后院,具体过程就不详写了。我向满天神佛发誓,没有找到任何地方可以藏下一只鸡。倒是在鸡爪树下发现一窝蚂蚁。后来,这窝蚂蚁也发生了一个超现实故事,说下去就会跑题,留待将来再写。我找得垂头丧气,赵金刚又来了,它从围墙上飞身跳上鸡爪树,抓下一把把香甜可口的龙爪果塞进嘴里,呲牙咧嘴吃得贼开心,还朝我露屁股,又把我气得直瞪眼。
正是秋老虎季节,天上只有半个太阳,但是阳光依然毒辣。我又坐在躺椅上看《超现实》。这本书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作者真是能大扯其淡。每看一个小故事,就抬头看看鸡,确定一只也没少。鸡站在树荫下那根竹篙上,排成一排打瞌睡。大公鸡站在中间,两边排着它的八个老婆。到了两三点,我困乏得不行,一直想睡觉。我在人中和太阳穴上抹了风油精,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我要看看到底是哪一只鸡,偷偷藏去了什么地方。须知找到鸡的藏身之处,往往就能摸出一窝鸡蛋。
黄昏时分,我给它们撒了最后一把谷子。它们夺夺夺地捡谷子吃,吃完又去水槽边喝水。我紧盯着它们,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大公鸡咯咯咯地叫了几声,带着八只母鸡往鸡笼走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九只鸡,悠然自得,神气活现,一个跟一个进了笼。我略微有点失望,莫非昨晚只是虚惊一场,数错了而已?或者那只狡猾的老母鸡识破了我的夺子阴谋,故意不去它的藏蛋之地了?唉,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九只鸡一只不少,能不能摸到鸡蛋倒在其次。我走过去,把竹门关上,无意中往里面扫了一眼,大公鸡端坐在中间,左边四只母鸡,右边三只母鸡,4+1+3=8。
见了鬼了!刚才还是九只鸡,我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看着它们进了笼,怎么转眼间就只剩下八只?我打开手电筒,揭开鸡笼上盖再数一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千真万确,万确千真只有八只!又把八只鸡全都抱出鸡笼,探头去鸡笼里找了个遍,里面空空如也,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鸡粪味儿。
4 这是第七天早上,我早早就起了床,跑到鸡笼边去看。鸡笼里不是八只鸡,而是九只鸡。这样的事天天发生,我已经习惯了。这显然是超现实现象,人不擅长适应现实,却擅长适应超现实。毫无疑问,这群鸡里有一只已经学会了隐身术或者障眼法。鸡的平均寿命是七至八岁,而我家的鸡已经十八岁。年龄太大,根据进化论,它们会自然进化成鸡仙。总有那么一天,它们全都会进化成鸡仙。《超现实》中写道:鸡仙,又名凤凰,是一种不死鸟,是鸟类进化的最终状态,是恐龙→鸟→凤凰进化链上的最后一环。任何生物,进化到顶点后,人类就看不见了。
我把它们放出来,往地上撒了一把谷子。大公鸡迈着方步,在母鸡间走来走去,拣选今天想要临幸的老婆。母鸡也都仪态万方,浅唱低吟,一边捡沙子吃,一边等待被拣选。大公鸡知道其中一个老婆变成凤凰了吗?我得把它找出来,好好跟它聊聊人生或鸡生。可是,在我看来,除了大公鸡,八只母鸡都长得一模一样,要把它找出来,只能给所有母鸡都挂上牌子,标上序号。这是我想了三四天才想出来的办法。
我找出一副扑克,挑出红桃A至红桃8,给它们钉上丝线,想把扑克挂在鸡脖子上。鸡的视力很差,晚上基本看不见,但白天就好了,一看我鬼鬼祟祟向它们摸过去,就四处乱跑,蹿高蹿低,咯咯乱叫。大公鸡也不急着拣选母鸡了,它临危不惧,冲将出来,压低脖子,张开翅膀,抖散毛羽,做出一副鸡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样子,准备用生命保卫它的八个老婆。正是秋老虎季节,天上只有半个太阳,但是阳光依然毒辣。赵金刚又一次跳上围墙,再从围墙上飞身上了鸡爪树,抓下一把把香甜可口的鸡爪果塞进嘴里,呲牙咧嘴吃得贼开心。他看我手拿丝线线圈,以为我图谋杀鸡,就抓了几把果子朝我扔来,又站在树枝上朝我撒尿。它尿得不远,可是风吹尿沫,骚气扑鼻,我勃然大怒,拿起一根竹竿去戳它。它一蹿蹿到围墙上,再蹿蹿上松树,三蹿就消失到树丛中去了。我追了半天,一只鸡也没追上,一个牌子也没挂上,倒引来猴子一泡尿,真是倒了血霉!
我突然明白过来:一到晚上,那只鸡就会隐身,那么我可以给没有隐身的鸡挂上牌子,明天早上,等鸡出了笼,没挂牌子的鸡,就是那只凤凰了!想通这一层,我又坐在躺椅上看起了《超现实》。书上的故事,全都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看得人神思澎湃,大呼过瘾。每看完一个小故事,我就抬头看看鸡,确定一只也没少。
中午时分,母鸡跳上竹篙,团结在公鸡周围,排成一排打瞌睡。看它们打瞌睡,我也就跟着打起了瞌睡。
瞌睡一直打到太阳下山,我被一只手推醒了。抬头一看,老婆站在旁边,左肩上压着共产主义,右肩上压着封建主义,头顶上压着资本主义。她说:
“叫你看着鸡你不看着鸡,就知道打瞌睡!”
我站起来,给她一个拥抱:“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又赶紧放下《超现实》,抓了一把谷子撒进院子里。九只鸡奔过来,夺夺夺夺夺夺地捡谷子吃。
“一共几只鸡来着?”我明知故问。
“九只啊!”她皱着眉头,扫了鸡群一眼,眉头马上舒展开来。事实证明我看守得力,九只鸡一只也没少。
太阳收起了最后一丝余晖,半个月亮爬上来,像融化了一半的冰盘子。大公鸡咯咯咯地叫了几声,带着八只母鸡往鸡笼走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九只鸡,悠然自得,神气活现,一个跟一个进了笼。我跟过去关上竹门,点着鸡头数了数,果不其然,只有八只鸡。老婆已经回了屋,正在收拾从娘家带回来的腊肉。我大声喊道:
“一共几只鸡来着?”
“八只啊!”老婆高声回答,“怎么问了又问?”
鸡笼里,八只鸡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超现实4(从前有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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