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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寄放处（下）

我是夏程。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和弟弟一起生活在福利院里，我和夏钦从小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承受过生活的不公，承受过世界的苛刻。但是我们依旧相信美好的未来就在乌云之后。
直到后来她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我才知道这世界其实并没有苛待我，我们在最美好的时节相爱，她有着这世间最无与伦比的笑容。
我们三人一起成长，一起努力的在这个没有回声的世界中生活。
“夏程，我们去看海好不好？”她笑眼弯弯的像一只考拉一样挂在我的手臂上。
我摸了摸她的头，“好啊。也叫上夏钦吧。”
“我这就去叫他！”她一蹦一跳的朝远方跑去。
迎面吹来夹着淡淡海腥味的海风，她踏着白色的海浪向前跑去，被海风吹乱了头发，被海水打湿了裤脚，耳畔都是她的欢声笑语。
“夏钦，你不去玩玩？”我勾着弟弟的肩膀，在沙滩上慢慢的走着。
“哥，还是你陪她玩吧。”夏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我到那边的石头上坐一会儿。”
说完，夏钦就拎着我的鞋子走了。
有时候我总笑他，为什么那么安静，就像个女孩子一样。
“算了算了，我要是去，估计得被她推下海，我还是和你一起安全点。”我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去再一次勾住了他的肩膀。
他对我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夏钦坐在石头上，我站在他后面的石阶上。烟波浩渺，一望无垠，偶尔还有几只海鸥低低的飞过，她在前面追逐着白色的浪花，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玩的不亦乐乎。
“夏程！夏程！你看，我抓到一只螃蟹！”她高举手冲我挥舞，距离太远，我完全看不到她手里的东西，但她的动作逗笑了我和夏钦。
夏钦很少笑，她曾经见到过几次，还偷偷告诉我，说夏钦的笑容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熠熠生辉。
“夏程！夏程！你看，我的爪子里都是沙子！不行不行，你得要背我！背我背我！”
我无奈的摇摇头，大步流星的走到她的身边，她一个蹦跶就跳到了我的身上，手臂圈住了我的脖子，被浪花溅湿的长发黏在脸上，痒痒的。她不停的“咯咯”的笑着，也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
“夏程夏程，你们下辈子我们也这么幸福好不好？”她趴在我的肩头。
“好。”我笑道。
趁着夕阳未下，趁着你我未老，你为我洗手调羹，布裙荆钗，我背你走遍年华，此生无忧。
我们在大海的见证下，许下了对未来最美好的期许。
我们看过大海的波澜壮阔，看过沙漠的金色无垠，看过天空的广阔蔚蓝，看过树木的高耸密林.......从江南烟波到西北大漠，风雨婆娑，我们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幸福下去，但那真的只是以为。
就在那天，弟弟去帮院长做义工，我和她也跟去帮忙，却在送货的途中却发生了车祸。我们的车子被夹在两辆大卡车中动弹不得，我看着她额头上的鲜血不断的流出，却没有力气伸手帮她擦拭。
面色惨白的她靠在弹出的安全气囊上，雪白的衬衫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渍。我试图从我那已经极度扭曲的身体中抽出手去触碰她，却无力的从迷蒙的视线中跌落。
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梦，梦中一片漆黑。我听见她在呼喊我，我想回应她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在黑暗中摸索，只是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的鲜血将无尽的漆黑洗白，然后变成了一片血海。
不........我才刚刚接近幸福，如果连我仅有的幸福都不能让我拥有，为什么要将我存放在这个世界上？全身酥麻，眼睛干涩，只需要一道亮光就能刺穿我的瞳膜，嘴唇上沁出了牙印，尝到了一丝腥甜，在漆黑死寂的空间里，疼痛的感觉像突然扩大了几十倍，全身上下每一个肌肤都在牵扯。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年纪大约三四十的样子，正一脸戏谑的看着我。
他告诉我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你可以在我这里寄放你的回忆哦，留着下辈子用。”
“这辈子我都没有过完，你凭什么和我说下辈子！”他的出现忽然给了我力量，或许也是愤怒。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一副蔑视蝼蚁的高傲。
“我不要什么寄放回忆，我想要我们都活着！”我的目光是那么的坚定可却带着卑微的恳求。
【回忆寄放处（下）】“你是说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孩？”他托腮问道。
我紧紧的抓住他的脚，听到我手指关节摩擦的声音他淡淡的笑了一声，“你看到她了，她怎么样？她受伤严重么？”
他眼神闪烁，似在思考又像是在盘算什么，“唔.......她受伤很严重，不过.......我倒是可能有办法让她活下来。”
“你快说！”我如一株死死攀住的藤蔓，紧紧的抓住他的脚，五指的力道连我自己的手都觉得承受不住，可是他却丝毫没有痛楚的样子。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他依旧笑嘻嘻，“反正你的生命也已经走到了尽头，不妨和我做个交易。这样你们都能有活下来的机会，或许，你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不管是什么我都同意。”我点头。
男人笑的很开心，他递给我一纸文书让我按手印。
“接替我成为这里的主人，我就有三世的性命，我可以将其中一世转移给你的小女朋友，那么她就能继续活下来。而你也不会死去。”
我看着手中的文书，听他说道。
“不过你会因此失去所有的记忆，失去记忆后的你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第二天就会忘记前一天的所有事情。这是寄放处的规定，历任主人都不得存有自己的记忆。因为害怕他们擅自放出或关闭有关自己的记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问道。
“唔，这个嘛，当你最爱的人想起你时或者你自己找到了你上辈子的回忆就可以了......当然，等你完全恢复记忆的同时你也失去了寄放处主人这个身份，不过你要找到一个自愿接替你的人，唔.......比如说现在的你。作为回报，前任的主人都会有三世的生命，但是永远不能再接触寄放处。你可愿意？”
“你真的能让她活下来？”我没有心思听他的叙述，再次问他。
这次他没有了闪烁的目光，因为他也知道，不管他能不能救活她，我都会愿意为了她而答应。我在那张满满当当的文书下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Birth certificate，Death certificate.One pan. ”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就在我的手指离开文书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回冲力量，我扶着他的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从明天起，你将会忘记所有的事情。”
“你的承诺呢？”我揪住他的领子，“我想见她。”
他一点也不恼怒我对他的无理，只是用手将我推的远些。
“我很感激你对我信任。也很同情人在濒死时的所谓的希望。”他笑道，一脸的虚伪。
“你什么意思．．．．．．．”天堂和地狱，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接近。
“我很抱歉，那个女孩已经离世了。”他很平淡的在叙述一件仿佛和她毫不相关的事情。
“你！”我忽然一阵眩晕，脚下有些飘忽不定，一个踉跄就倒在地上，迷糊的眼前，隐隐约约看见他单膝跪在地上，手中有一个蓝色的球，他只撇了我一眼，专心致志的擦拭着球的表面。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愿意交易的人，我渴望的自由终于来了．．．．．．．这是她的回忆．．．．．．．不过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想起。”
“幻世如泡影，浮生抵眼花．．．．．．．”
我是谁？我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
就算我知道了，明天的我也还是会忘记。
我日复一日的坐着繁杂的工作，将每个人寄放在这里的回忆搬进仓库，再从仓库中拿出要释放的回忆。有时候我会停下来发呆，为什么别人都有记忆，而我没有。我没有任何的记忆，这是寄放处的规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呆在这里，我想离开。我曾试图去仓库翻找过那些角落里的被人遗忘的记忆，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己的名字，看着那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我只能静静的看着那一片淡蓝色的星空出神。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最爱的人。如果有，她为什么还不出现？如果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书上说：回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生活在过去，存在于现在，却能影响未来。
而我的回忆，生活在过去，消失于现在，却断绝了我的未来。
存留一段记忆只是片刻，怀想一段记忆却是永远。
我到底是谁？
寄放处里有很多的书，我每天都可以抽出空闲的时间来看它，那是一种永无止境的阅读，因为我不会记得前一天我看的是哪本书。
在一本书上，有这么一段话曾经被圈过无数次，“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
永生吗？
我曾试图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可看到的无非只是今天的影子。有人来寄放回忆，有人试图来寻找回忆......记了几次之后，我也放弃了。
就这样吧，没有记忆的生活着。
就这样吧.......
直到有一天，我醒来时发现我的手腕上系着一条淡黄色的丝巾，丝巾上写着“我明天来找你——冯新媛”，还有一行备注——她想骗我，不要相信她的话。
她？我有些好奇起来，我已经对这种生活厌倦了起来，纵使我不记得任何的故事，但是那来自内心的空虚已经逐渐将我吞没。
冯.......新.......媛.......
一个陌生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记住她，但是一定有什么原因。我忽然对这例如往常的日子开始有了期待。我将丝巾重新系在手腕上，开始了往常的工作。
一早上已经接待了三个人，三个人都只是寻常的寄放回忆，没有什么奇异之处。我无聊的敲打着桌子，看着屋子外的璀璨阳光，开始幻想那个叫冯新媛的人到底是长什么样的。
忙里偷闲，我默然的靠在椅背上，眼前的光忽然被挡住了，一个长发飘逸的女孩子正趴在柜台上眼带笑意的看着我。
“嗨！”她对我打招呼。
我用眼神示意她往右边看去，又是一个新来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是冯新媛，有印象没？”说完，她用手指了指我手腕的那条淡黄色的丝巾。
我故作迷茫的将丝巾取下，端详了一会儿，“你.......”
“还能记得我么？”她问道。
我摇摇头。很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没关系，你不记得没关系，我帮你记得就行。昨天答应我的事情还记得么？”她的眼睛眨的很快，任谁一看都像是在掩盖自己的心虚。
“又想忽悠我？”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她是知道我只有一天的记忆的。
她说她想看自己的回忆，可是仓库里却没有她的回忆。我带她去所谓的“垃圾堆”，那里有着很多被人遗忘的回忆。
很幸运，她的回忆在这里。那个装着回忆的蓝色球上没有她的名字，也许是不小心擦掉了，也许是她寄存的时候忘记将名字写了上去。
虽然我没有前一天的记忆，但是我知道她是不能看自己的回忆的。
我估算了下时间，她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这是一个不被世人认可的空间，当门外的阳光照进门槛时，通往世间的出路会被封死，她将永远无法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那我明天可以来么？”她的声音中装载着遗憾。
我勾起嘴角，那出丝巾在她眼前晃了晃，“可以，但是我会再记上一笔的。”
她赌气般的离开了小仓库。
再一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蓝色世界中。
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愉悦，她明天还会来，我要将今天的事情都记在丝巾上。我一手托着圆球一手将丝巾拽在手里，一阵风从身后吹来，丝巾的一角从指缝中飘落，我急忙用手去追逐那一抹温馨的淡黄，却忘了手中还有她的回忆球。
“砰——”的一声，回忆球在刹那间落地，一地流光飞舞，如蓝色妖媚的精灵在我的身边翩翩起舞，所有的回忆如银河瀑布般呈现在我的眼前，丝巾飘落在我的脚下。
“夏程夏程——”她在海边，飞扬的发丝遮挡住了她的面容，我却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喜悦。或许是被她的笑意所感染，也不禁扬起了嘴角。
那个被她唤做“夏程”的男子闻声抬起头，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我.......
我看到了我......
所有的悲伤、喜悦、痛苦、恼恨在那一刻冲出了牢牢禁锢的枷锁，以潮鸣电掣般占据了我整个脑海......
“啊——”巨大的疼痛袭来，凌迟着我身上每一处地方。
——夏程夏程，你要背我......
——夏程夏程，你看，我抓到一只螃蟹......
——夏程夏程，你说我们下辈子也这么幸福好不好.......
——你不妨和我做个交易.......
——很抱歉.......那个女孩已经离世了.......
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量，我无力的跪坐在地上，身体的疼痛还没有散去，心中的疼痛却席卷而来......
我听见她急匆匆的脚步离我越来越近，我却勇气面对她，“你、你怎么了？”
“你的回忆中，有一个人，叫夏程。”鼻尖一酸，眼前忽然变的模糊起来，“是我........”
那个将回忆寄给你的，是夏钦。
我才是夏程。
蓝色球被打破后，所存放的回忆只会昙花一现，从此天地间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它的事。她没有看到她一直想看到的，我却想起来所有的一切。
包括，夏钦。
似乎就在前几天，一个与我有几分相似的男生来到了这里。
他说，他想看看他前世的回忆。我告诉了他交易的内容，他很欣然的接受了。他说有一个女生非常的爱他，总是说他们的前世如何如何，他不信，他一定亲眼看到才能相信。
仓库能寄放回忆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我们急需要一个能帮助我们扩大存量的大脑。所以，我没有告诉他，并不是她前世非常的爱你，她所记住的那些是你最为宝贵的回忆。
只是他已经没有后悔的选择，当他看完那段他前世所寄放的回忆的时候也意味着那是他生命的终结。我看到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闪着光的泪珠，终于在他颤抖的哭泣声中滑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那熟悉的声音将我再一次从回忆中带了出来。
我麻木的顺着那个声音望去，那张熟悉的脸庞，明亮的眼睛写满了担忧，她离我很近很近，我想象着她欢喜的冲过来拥抱我，喊着我的名字，可是她没有。
她身后的门显得越发明亮，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像疯了一样将她往外面推，“快出去！快出去！”
她被我推的措手不及，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此刻的我就是在和时间赛跑，那一米一米的阳光在我眼前如同那凌迟的刀锋，越是进一步，就越是天堂，越是进一步，就越是地狱。
我紧紧拽着她的手，不顾她在身后的呼喊，一定要在阳光照进屋子前将她送出去，一定要在阳光照进屋子前将她送出去。
离门槛只剩下几步之遥，却发现阳光已然就在脚下。
我震惊的转向她，她一手捂住胸口喘着气，额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是那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她抬起头，很愤怒的看着我，看着我脸上的泪珠，她一怔，伸出手想拂去我脸上的泪珠，我想抓住那只扬起的手，却从她的手中穿过。
她的身上就像披上了一层鳞甲，耀眼夺目，她的手渐渐的变得透明。
我看着她惊讶的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着她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尖叫，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着她留下的泪水模糊的脸庞，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一切，却说不出一句话。
阳光一点一点的爬上墙，看着它有明黄变为暗黄再变成夕阳红，我就这么静静的坐在地上，不知何时，那条淡黄色的丝巾就在我的手边。
当我终于回忆起你的样子的时候，却发现我再也无法触碰到你。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我是谁，我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我的手上有一条淡黄色丝巾，我一直在等待明天，等待那个叫“冯新媛”的女生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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