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莫的爱情

老陈跟老莫当年是相亲认识的,闪婚。
28年过去了,每次说起这个相亲,老陈跟老莫依然能互怼半天,我们几兄妹在一旁围观,几要笑出内伤来。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某一天,在媒人——老莫的已嫁到老陈隔壁村某位兄弟家的小姐妹的介绍下,老陈只带上他的两位兄长,便开着他的手扶机跨过六个小镇历经60多公里路,威风凛凛地来到了老莫家村口。当时还在跟父母怄气的老莫一脸愁容地拉着小姐妹远远地望了几眼,急了:“怎么来了三个人呀?还一模一样,一个模子,一样的年纪!”得知另两位是兄长之后,老莫终于憋不住扑哧笑了,因为我的大伯年纪比老陈大一轮呢,由此可知当年的老陈长得多着急。“20出头的小伙子,长个老头样,实在是太丑了!”直到今天,老莫想起来都仍然会忍不住挖苦老陈,哈哈大笑。
奶奶有九个孩子,老陈是老八。我的爷爷学识匪浅,在族里素有威望,但在未达知天命之年便因意外去世,短短的一生经历过很多磨难,却未能坚持到带领妻儿迎接改革开放走向更远的未来。我的奶奶个子很小,一米五左右,除了没机会上私塾识字外,她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族里也很受人尊重。但终究是孤儿寡母,在当时那样的艰苦环境下,也不少受人欺负。吃一顿饿两顿,老陈就是这样长大的。靠着奶奶与兄长姐妹每次东拼西凑来的5毛钱,老陈一周又一周,以优异的成绩熬完了初中,但高中实在是交不起学费了,老陈便撇撇嘴,回家说不念了。
17岁的老陈,瘦小的少年,靠着一股对生活的不服输劲儿和对家人的责任感,回家跟两个兄长学砌墙垒土在自家林子里打理场地,回收树叶熬石油,当起了小老板。“当年那台二手手扶机就是靠熬油赚来的。”老陈说起当年,连眉毛都跳跃着骄傲。
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时,日子终于变好一点,老陈成了十里八村内少有的同时拥有手扶机和凤凰牌自行车的未婚“黄金单身汉”,媒婆都主动张罗着给他相姑娘。而老莫当年是村里一枝花,媒婆也是踏破了门。老陈喜欢一个“越南姑娘”,奶奶死活不同意。老莫也有比老陈帅气很多的相好,外公死活不同意。各心有所属的两人,迫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因相亲走在了一起。你们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屈服于旧社会思想的压迫之下呢?我们表示很震惊。“因为我穷呗,你外公贪财,希望我能享福呢。他怎能料到即便如此,之后我依然逃不掉这苦日子。”老莫扫了一眼老陈,戏谑地笑了。窘迫的老陈也不服输:“这种人,真以为自己当年美上天了啊。”
老陈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父亲形象,大男子主义、寡言少语、有智慧、严肃,总是板着一张脸。我小的时候不喜欢靠近他,吃饭的时候也因为害怕被他呵斥,不敢跟他同桌。不仅我有这样的心理,我的弟弟妹妹都有。好在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对他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慢慢地便对彼此敞开了心扉,我们时常调侃他是沉迷网络的老人家。老陈虽然外表呆板严肃,但是内心很羞涩可爱,从老莫回忆的第一次见家长事件就可以看出来,“我第一次来这边见家长,这个人竟然一声不吭。送我回家路上,几十公里的路,用自行车载我,红着个脸还强撑严肃坚持一声不吭,难为我自己在后面找话题。你说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老陈想反驳但自知理亏,又只能强撑严肃涨红着个脸内心干着急。
老陈以前念书很厉害,尤其是语文。他的字体刚硬有力,与他的画作一致,带着一股中国风。他喜欢画花鸟。我第一个掌握的画,就是一年级的时候他心血来潮拿粉笔在正厅地上教我画的小鸟与一朵梅花。我觉得我之所以对艺术有所感知,一定是老陈给我的启蒙与遗传。
老莫在我小的时候喜欢使唤我给她捶小腿,捶完了就忽悠我躺树荫下跟她学雷州民歌,开心的:“牵个牛仔角畸畸,牵去田头巷尾凄,过路人问活钱买,唱歌博来不讨钱。”不开心的:“妻牛侬仔做多寡,雨压衫耽无衫娃,人给条衫又嫌破,给回给人又嫌刮~”等我长大一点,就使唤我干家务,干农活,去鸡场抗饲料喂鸡等。然后再大一点之后,她就不使唤我了。一定是怕我长大了胆子肥了会埋怨她吧。?
老陈跟老莫,总是吵架。从我有记忆以来,大事小事,一直吵,尤其在饭桌上。对他们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吵架,还蛮搞笑的。老莫时常因为太心善人又傻,被人利用了都不愿意承认,总让老陈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慨。那回吵得太激烈了,老莫受不了觉得委屈到炸又不能动手,就一气之下打着手电筒离家出走。老陈假装不在意憋着不动躺着看电视,到最后实在是时间太久了老莫还没有回来的迹象,老陈就慌了。但是死要面子不肯低头,便使唤在家的小弟去隔壁大伯家找。确定找不到才彻底慌张起来,四处寻找。因为憋不住笑,老莫最后淡定地从废弃的牛棚里走出来从他们面前晃回家去了。此后为防止老莫故技重施,老陈吵架的时候就先发制人调侃说你离家出走吧,棚子还在。
我童年的时候,一度觉得自己的家庭很惨,体会不到别人家一样的温馨和谐,只有仇视敌对,这也曾使我一度陷入深深的自卑里。我甚至设想过,假如他们离婚了,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直到慢慢长大,我也有了在意的人,陪伴的人,才发现我们吵架并不是不爱对方,而是因为,我们都习惯把善意留给外人,却吝于拉下脸面去拥抱在乎自己的人。生活的压力一步步夺走他们踹息的机会,只有回到家才是自由的、松懈的,喜怒哀乐,爱恨怒骂,全扔给对方去揉碎炸掉,在各自的圈地里剑拔弩张,又在共同的阵营里相濡以沫,循环反复,相爱相杀。
高二的时候,老莫被一辆逆行的摩托撞破了眼尾,缝了四针,留下了永久的疤痕,当时老陈气得要手撕了那个开车的彪汉。我大一的时候,老莫心率过低休克倒在椒园里,被刚好在附近的老人及时发现捡回了条命,老陈停了工作回家专心照顾她。那时起老陈对老莫便多了一份耐心与温柔,即便依然吵架。大二的时候,老陈因为药物与酒精产生反应,躺床上全身冰凉不省人事,及时捡回一条命之后,在老莫的骂声下竟一下就把喝了几十年的酒戒了。
我大学的时候,离家最远的时候,竟两度差点失去双亲,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我曾思考过,他们两个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一个人傻心善,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相扶相伴着过了大半个人生,对于爱这个词,他们不喜欢表达,他们的爱,暗藏在平淡无奇的柴米油盐里,潜伏于挑三拣四的相互嫌弃里,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
【陈莫的爱情】沉默的陈莫的爱情大概就是这样吧。相爱相杀,乐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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