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导演李睿珺和《隐入尘烟》:在花墙子村,他曾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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钛媒体注:本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凤凰深调(ID:ifengdxw) , 作者 | 丰烨 , 钛媒体经授权发布 。《隐入尘烟》的故事 , 是39岁的李睿珺 , 在4年前回乡的路上逐渐想清楚的 。
2018年春节 , 像往年一样 , 他从北京回到老家——甘肃省张掖高台县下面一个叫“花墙子”的村庄 。
2022年这部打动了许多城市人的电影 , 就是在这个村子拍摄的 。演员 , 除了女主角贵英是海清演的以外 , 全是村里的村民 。包括男主角马有铁(老四) , 就是导演李睿珺的姨夫 , 55岁的武仁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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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墙子村
花墙子村 , 现今大约有六百多户人家 , 村子的东西两面 , 绕着一条黑河 , 四周被沙漠与湿地包围 , 村里人世代以种植玉米、小麦为生 。这个村 , 隶属于张掖地区高台县 , 张掖以七色丹霞地貌闻名 , 景色壮观 , 但当地的生活是贫瘠的 。2021年高台县统计局的数据显示 , 全县农村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17870.4元 , 每月不到2千元 。
在村子里 , 随时可见的就是电影里那种土坯房 , 用黄土、砖石、木头搭建 , 低垂在天际 , 冬天 , 西北风猛烈起来时 , 家家户户的窗框吱嘎作响 。
年轻人离开土地每年春节回乡 , 李睿珺时不时就会听到村里老人离世的消息 , 有的并非善终:有绝食死去的 , 有喝农药去世的 , 一问 , 这样的老人多半无人赡养 , 或是得了病 , 却没钱医治 , 不想拖累家人 。
“年轻人大约是在2000年前后陆续离开村子的” , 李睿珺向凤凰深调回忆说 , 他们的去向要么是广东的电器厂、要么是北方的砖窑厂 , 也有四散在各地工地上打工的 。李睿珺自己在1997年离开花墙子村 , 当时14岁 。父亲到县城任教 , 他跟着转去了高台县的中学读高二 。
和中国许多贫乏的农村一样 , 农业收入难以支撑家庭生活 。花墙子村 , 虽然距离高台县城只有40公里 , 但两地间 , 只有几趟班车支撑村民们来往于村县 , 通勤不便 。
李睿珺的小学老师 , 要求每个孩子在五年级前必须学会骑自行车 , 因为全乡只有一所中学 , 学生们都要骑着自行车去上中学 。从小学开始 , 每天放学后 , 李睿珺都会骑着自行车 , 去庄稼地里为自家牲口割上些饲料 。从学校到庄稼地一共20分钟的路程 , 土路两旁是金黄的麦子 。
1990年秋天 , 李睿珺7岁时 , 花墙子村大规模通电 。他记得通电当晚 , 他在堂叔家的堂屋 , 早早将灯泡开关打开 , 抬头等着那个15瓦的灯泡发出黄色光亮 。
堂叔 , 后来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拥有黑白电视机的人 。童年时 , 李睿珺和堂弟、同村的小伙伴们在这台稀有的黑白电视前渡过了不少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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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旱厕
西北的许多农村没有下水道 , 也没有冲水设备 , 村民就在自家后院搭起一间土房 , 地上挖几个椭圆形的洞 , 当蹲厕 。这种厕所不及时清理 , 会发出恶臭 。至于洗澡、供暖 , 只能靠下河和土炕解决了 。
田地间的水道也不互通 , 村民采用的仍是小农经济的耕作方式 , 效率很低 。农业要规模化生产 , 需要集中土地 , 同时投入重金修建水道 , 完善连片的灌溉系统 。
2008年前后 , 十七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土地承包经营权的流转”制度 。花墙子村也开始施行土地承包经营权的流转 。村民按一亩地500元的价格转让 。以村里人均拥有10亩地计算 , 土地流转每年所得5000元 , 这相当于一个农民此前耕种2年的收入 。这个政策激励了不少村民签订30年的流转合同 。
对于土地流转 , 村里的叔伯们与年轻一代的想法却不同 。
年轻人觉得务农的收入微薄 , 无法支撑生活 , 急于将土地出让 , 然后外出务工 , 再增加一笔收入 。
老人们不这么想 。他们大部分出生在1949年前后 , “给地主打过工” , 或经历过“西北饥荒” , 在他们的观念里 , 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土地(实际上也是承包权 , 不是所有权) , 再困难的日子 , 也能通过务农有个口粮 。
村里很多老人 , 目不识丁 , 一辈子都和土地打交道 。他担心将土地拱手让人后 , 万一有一天 , 无法收回地租 , 子女又漂泊在外 , 自己可能面临零收入 。
《隐入尘烟》中 , 就上演了这样一幕 , 承包土地的种田大户张永福因患病 , 无法按期支付地租 , 村民们就聚集在广场内讨要租金 。
但现实中 , 年轻人们还是宁愿先将土地流转出去 , 拿到租金后 , 他们可以直接在县城里租房、打零工 , 摆脱务农生活 。在与老人们的争执声中 , 他们陆续离开了村子 , “这是很多80后遇到的问题 。至于90后、00后 , 愿意耕种的年轻人就更少了 。”李睿珺说 。
年轻的村民 , 想要摆脱农民的身份 。
【电影|导演李睿珺和《隐入尘烟》:在花墙子村,他曾是个笑话】李睿珺告诉凤凰深调 , 2003年春节 , 他在村口遇到了一位小学同学 。后者穿着一件灰色的保安制服 , 佩戴着臂章 , 笔直地站在村口 , 村里人上前搭话 , 那同学便颇有底气地回应:“过年了 , 回来转转 。”
寒暄几句后 , 李睿珺才知道这位同学在北京一个商场做保安 。他当时有点困惑 , 既然过年不在工作岗位上 , 为什么还要穿着制服?
成为导演后 , 李睿珺几次回想起同学当时的模样 , 恍惚明白了 , “他想要脱下的 , 是农民的身份 , 哪怕是在大城市做一个保安 , 也不愿意背上农民的标签” 。
90年代 , 李睿珺同村的一位叔伯花两万元 , 给儿子买了一个“农转非”的户口 , 当时 , 这笔钱相当于一个农民十年的收入 。
留在村里的老人留在土地上的 , 是那些坚持不愿将土地流转出去的老农民们 。这些老人对土地有一种从出生起就联结起来的特殊情感 。
李睿珺的爷爷在他小时候讲过一个故事 。
上世纪50年代冬天 , 接生孩子的时候 , 家里人会从屋外的土地里舀来一些沙子 , 铺在炕上 , 炕的温度自然将沙子变得暖和 , 一个新生命就这样诞生在温暖的沙子里 。
李睿珺回忆 , 小时候他几乎见不到麦地里有60岁以上的老人干农活 。但近些年 , 春秋两季的农田里 , 常常可以看到白发的老人们费劲地拱着腰 , 手持镰刀或锄头 , 耕种或收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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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人挑着石头 , 修缮自家的田埂 。
老人们下地的场景 , 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常听老人家说“老有所养” , 年轻时 , 老人为了让自己的下一代读书摆脱穷苦 , 自己拼命干活 , 遇到旱年收成不好 , 甚至卖掉耕种的牲口给子女交学费 , 如果考中 , 则倾其所有 , 让孩子上学、结婚生子 。可等到自己晚年时 , 成年的子女却仍漂泊在外 。
李睿珺自己也长年在北京工作 , 2003年 , 从山西传媒大学毕业后 , 他初到北京 , 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 在各个影视广告公司里面试 , 都石沉大海 。最后经一位校友帮忙 , 才在电视台谋到了一份编导的工作 。但他想做的 , 还是电影 。
他想拍摄的农村题材电影并不受关注 , 业内对这种电影的票房预期不高 , 还可能在放映后引起负评和争议 , 院线通常不愿多给时段排片 , 几乎没人愿意投钱给李睿珺 。
直到三年后 , 他才意识到 , 除了自己凑钱 , 是无法实现电影梦的 。处女座《夏至》的拍摄资金 , 就是由父母积攒多年的十几万购房款和亲戚朋友借款构成 , 总共30万元 。父亲对他说:“你们要做这个事 , 别人不支持 , 我们也没法不支持 。”
因为资金有限 , 剧组里不少工作人员都身兼数职 , 李睿珺也不敢给他们提更多的要求 , 比如再重复拍几条 。后来 , 工作人员因琐事发生争吵、乃至打架 , 他曾倍感沮丧 , “明明说着那么热爱电影 , 为什么最后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呢?”
好不容易拍摄工作完毕后 , 他把电影送去参加了一些国际电影节 , 期盼能够通过电影节获得海外发行的机会 。虽然电影最后确实获奖 , 但他不懂英语 , 到了电影节现场也无法和发行人员交流 , 结果一个海外版权都没卖出去 。
在打电话问候家中状况时 , 李睿珺总能隐约感受到 , 父母亲因承受经济压力导致的情绪低落 。于是 , 他甚至来不及感到挫败 , 就不得不回到电视台工作 , 忙着还钱 。
为了还清30万元 , 李睿珺用了将近七年时间 。
他接过婚礼摄像、电视摄像、节目剪接、宣传片拍摄等零工 。在一个知乎问答里 , 他这样描述当年的窘迫 , 2008年底 , 回甘肃老家过年 , 为了省钱 , 买了一张28小时的硬座火车票 , 拍婚庆片 , 拿到2万块钱、害怕在路上遇到小偷 , 就用别针把现金固定在衬衣内侧的胸口处 。
李睿珺的大多数电影 , 就是在花墙子村实景拍的 , 演员班底也基本是本村村民 。近几年 , 让他印象深刻的 , 就是村里老人的生死观 。
2009年 , 他在村里拍《老驴头》 , 不时有老人跑来 , 问他 , 能不能帮忙拍摄遗照 。母亲告诉他 , 因为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 , 几年回不来一次 , 老人去世时 , 风尘仆仆从城市返乡 , 往往连出殡的遗照都没有 。子女们只能拿着父母的身份证跑到县城的照相馆放大、再放大 , 最后得到的是一张模糊不清、且印有长城防伪标记的黑白照片 。
李睿珺回想起自己的爷爷 。他是村子里的“入殓师”之一 , 在世时 , 工作就是与死亡打交道 , 经常帮忙为同村去世的村民整理遗容 。李睿珺高中时 , 爷爷就开始为自己的后事打算:让家人定制了一座棺材和一套合身的寿衣 。
爷爷知道 , 大部分人死去之后会显出浮肿的状态 , 身体大一圈 。因此 , 他特意叮嘱儿子 , 一定要做一口宽敞的棺材 , 寿衣也要大一号 。村里的木工做好了之后 , 老爷子还躺进棺材里试了试 。
李睿珺学美术 , 爷爷希望自己的孙子能在棺材上临画一些图案 。按照当地习俗 , 没有结婚的男女青年 , 接触逝者的物品不祥 。李睿珺不顾母亲的反对 , 还是画了 , 画到爷爷满意为止 。这个用心制作的棺材一直放在爷爷家的后院 。2008年 , 爷爷过世 , 走得很安静 , 像他自己预设的那样 , 寿衣正合身 , 棺材也宽敞 。
爷爷对死亡的豁达和离世的从容 , 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10年后 , 村里其他老人的离世 , 却多了一份残酷 。
一个70多岁的老人 , 身体还健康 , 突然决定绝食 , 到第五天 , 他还没有去世 , 女儿从外地回来看他 , 说 , 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饭 。老人仍决绝地没有吃一口饭 , 喝一滴水 , 几天后终于过世了 。李睿珺惊讶地听家人讲这个事 , 后来他渐渐理解了 , “这个老人觉得趁着自己身体还好 , 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一种好的选择 , 假如有一天自己干不动活了 , 靠孩子养活 , 会变成他的累赘 , 或者自己病了 , 不能自理 , 孩子们伺候一段时间就心生厌倦 , 想着让他走、又说不出口 。那时候死去 , 孩子们感到的是解脱 , 而不是怀念了 。”
这就是西北这些农村老人的矛盾:即便生活困苦仍不愿离开 , 就算期待子女的照料、也不愿成为他们的累赘 。
在《隐入尘烟》电影中 , 主人公老四和贵英的结局同样不如人意 , 贵英失足跌入村口的水渠中溺亡 , 老四选择“离开” 。李睿珺认为 , 他们和那些坚持留在故土的老人们一样 , 属于“农村1.0时代的遗民” 。他们相信 , 世间再没有什么像土地一样 , 源源不断地供给人类 。随着老四和贵英 , 以及农村老人们离世 , 那个信仰土地的“农村1.0时代” , 结束了 。
回不去的故乡李睿珺的姨夫武仁林 , 在这部电影宣传通告的现场 , 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 告诉他给麦子浇水的时候快到了 。匆忙结束见面会后第二天 , 他就返回甘肃下地去了 。
在花墙子村 , 进入城市工作的农村人 , 也有不少回来了 , 他们无法在城市扎根 。
李睿珺在北京工作 , 但这么多年来 , 他始终都没觉得自己离开过故土 。每年 , 他都要在北京重新办一次暂住证 , 这不断地提醒他 , “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 , 我又不是北京人 。”
李睿珺小学时候没有英语课 , 直到初中才从ABC开始学起 , 当时觉得自己学得还可以 。到初二转学 , 在新环境里 , 英语成了弱势 。在班上 , 他总觉得英语老师不喜欢他 , 甚至怀疑老师针对他 。
因为这段经历 , 李睿珺竟对英语形成了一种情绪 , 总是故意不背英语单词 , 故意不交英语作业 , 初二、初三两年 , 英语硬生生被自己放弃掉了 。长大后 , 他想补也补不上来 , ”整个高中三年考试都靠蒙答案 , 现在自己完全就是英语文盲” 。
像李睿珺没能和英语和解一样 , 村里许多年轻人也难以融入城市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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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张掖 , 雨后高台县城 。
土地出让后 , 离开村子 , 在东莞、深圳的电子厂 , 在北方的砖厂间辗转打零工 , 然而落不下户、买不了房、孩子上不了学 , 他们就回村了 , 有的想在县城谋一份差事 , 近几年 , 在县城买房的人越来越多 。但吊诡的是 , 县城房子的入住率并不高 。
2013年 , 李睿珺的父母也在县城一个崭新的小区里买了楼房 。过年回家的时候 , 他发现一栋楼4个单元 , 总共48户人家 , 亮灯的不超过15户 。
李睿珺的堂弟 , 也在县城里买了房 。可县城没合适他的工作 , 还得去外地打工 , 一年到头 , 只有一个月时间在县城房子里居住 。
走出去的 , 留下来的 , 又回来的 , 似乎每个人都经历着城市与乡村生活摩擦的阵痛 。
《隐入尘烟》的两位主人公是从未走出村子的 , 他们是一对被村里人认为“没有希望的”男女 , “在相互的陪伴下 , 两个人走出了阴霾 , 用心经营日子 , 盖房子、养动物、种植粮食 , 度过四季 。”这是李睿珺心里想要留下的一抹乡村的挽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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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该结束的仍会结束 。正像电影的结尾 , 贵英意外落水去世后 , 老四将毛驴放归沙漠 , 一切“隐入尘烟” 。
李睿珺告诉凤凰深调 , 他曾经希望自己孩子的童年是在村里渡过的 , 因为那样更接近自然 , 更接近一个人原初的状态 。长大成人的他 , 始终忘不了从学校回家的路上 , 田间地头里 , 同村人正在劳动 , 傍晚阳光照射在农作物上 , 露水闪烁着光芒 , 深吸一口气 , 田间地头散发出清香 。
可他的希望因为家人不同意 , 最后没能成功 。穿梭在城市和乡村之间 , 像来来往往的打工人一样 , 成为了电影导演李睿珺的人生 。
现今 , 以村民们的眼光看 , 李睿珺算是一个成功者——16年 , 6部电影 。2009年拍摄《老驴头》之前 , 村里人还将他看作“笑话” , 是人们茶余饭后聚集在村口聊天的素材 。
《老驴头》拍完 , 村民们的态度有了转变 。他们说 , 假如人活了一辈子 , 在某一个时刻能在电影里留下来这么一个片段 , 他就永远留下来了 , 这是有意思的事情 。
于是 , 李睿珺在2011年回去拍《告诉他们 , 我乘白鹤去了》 , 村民主动报名出演 。到了《隐入尘烟》时 , 村里人更积极地全方面配合了 。
李睿珺认为 , 正如农村题材电影的拍摄、发行过程 , 《隐入尘烟》中 , 老四与贵英这样的农民 , 在现实世界里是不为人所注目的存在 , 那是一种农村生活被漠视的痛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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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这部电影时 , 他对故乡产生了一种既近又远的感情 。在外面 , 也在里面 , 是爱的 , 也痛 。
“我站在房顶上 , 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 但是转向后 , 向后转 , 就看到河流、湿地 , 绿油油的杂草里面 , 有各种鸟飞来飞去 。这就好像人生 , 很矛盾 , 眼前是绿油油的水和鸟 , 一转身就是沙漠 。那时候 , 你意识到它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 除了割裂 , 就是割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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