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镇·赤瞳

雨花巷最末尾一家,先前是个学堂,后来镇上的教书先生远走,学生也都纷纷去了临镇念书,那处宅子也就闲置了。
那本是凌家的祖宅,早些年凌氏夫妇在山里遭了意外,竟双双殒命,只留了独子凌渡在世间苟活。
凌渡自父母双亡,本靠着学堂的租金生活,后来学堂不开了,又身无长技,只能变买点家产,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长到二十岁上,凌渡把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只留了一屋子的书,成了远近闻名的穷酸书生。
倒是识礼,只是过于清高了些,对人一概的冷淡,人们自知他从小无人教养,故也不同他计较什么。
逢年过节的,凌渡还会上街去卖几副字,换钱来买油买盐,街坊邻居可怜他,赶上丰收会赠他些粮食,所以凌渡的日子虽清贫,却也还过得下去。
一日清晨,凌渡早起来,想去山上拾点柴回来熬粥。出门的时候拉了拉门栓,腐木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开来,凌渡摇了摇头,只将门虚掩了,就上了山。
山中刚刚下过雨,凌渡想着今天的粥是熬不成了,木头上还挂着水珠,只好捡一点回去晾晒了再烧。
捡了木头,又去寻了几丛蘑菇,走着走着凌渡发现这草丛似乎有人走过,半山腰里,又是大清早的,还会有谁过来呢。凌渡心里纳闷,却不知缘由,只好作罢。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很盛了,凌渡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便照原路往回赶。
进门时,凌渡看见虚掩的门开了半扇,以为是领居家大婶来给他送什么吃的了,并未作他想,先去柴房搁下柴火,就往屋里走去。
本想进卧房把湿衣服换下来,可凌渡还未走到床边就发现屋里多了两趟湿漉漉的脚印,似乎是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子,心里吃了一惊,忙到了床边一看,他破破烂烂的被褥里,竟躺了一个小女孩儿。
女孩儿约摸十岁,头发很是凌乱,用一块破布草草挽了一个发髻,小脸红扑扑的,正熟睡着。
凌渡当下慌了神,环顾四周,那个大人已经不见了,这是,把这个孩子遗弃了?
凌渡当即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很快就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走投无路,小女欢颜,万望收留。
凌渡更加苦恼了,看来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把这个女孩子,托付给了自己,可是看这家徒四壁的光景就知道,凌渡实在不是能抚养得起孩子的人选。
这厢凌渡正在考虑对策,女孩子已经睡醒了,看见凌渡也没有惊讶,反而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
凌渡看了看握着自己的那双小手,有点不可置信,“你认识我?你从哪里来?你父母亲在何处?”女孩子不说话,也没有多少表情,只是低着头牢牢握着凌渡的手。
凌渡心下焦躁不安,这是什么事,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孩子,还不会说话,为今之计还是报官为好。
官府给凌渡做了笔录,只说让他回去等消息,管事的人看那孩子,很是依赖凌渡,便安排说,在找到女孩的亲生父母之前,先由凌渡抚养着。
凌渡无法,那个叫欢颜的孩子,好像只肯接纳自己,对于其他人总是怀着戒备似的,只得把她带回家来,问邻居大婶给她要了吃的。
相安无事了几日,欢颜的事官府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桃花镇·赤瞳】镇上突然发生了一起命案,说是一个渔夫清晨在清凉河捕鱼时,发现了泡在河里的一具女尸,并不是镇上的人,临镇也没有失踪人口,官府判了是自溺,便下了葬结案了。
凌渡那日从案发现场回来,一直余悸未消,那自溺的女子,头上缠绕的粗布,竟与欢颜头上那块一般无二,凌渡不觉得那是巧合。
欢颜的事拖了半年,官府才给了答复,说是便寻她的亲生父母无果,只好由官府出面,给她找一个愿意收养她的人家。
凌渡知道,像这么大的孩子,很少有人愿意收养,何况欢颜还不会说话,反正这孩子他也不讨厌,官府还会送钱粮给他,不如就先养着。
欢颜跟凌渡待在一起久了,学了几个字,第一次写出来“凌”这个字的时候,她冲凌渡笑了笑,凌渡第一次仔细端详她,发现她的瞳孔竟然泛着一点金色,堪堪让凌渡跌进了她的眼睛里。
过了几年,欢颜这孩子长开了,眉眼间竟也有了女儿家的韵味,会说一些简单的话,陪着凌渡粗茶淡饭地过了这么久,凌渡有一天狠狠心,卖了一本古籍,得了几个银子,带着欢颜去下馆子。
欢颜笑的温柔恬静,凌渡心下一紧,这样的笑,以后大概是看不到了。
回了家,凌渡望着院子里晒太阳的欢颜,越发觉得不对劲,她的来历,她的瞳孔,她的食性,这几年来,不管什么时候,她从未吃过荤。
“欢颜,你想不想回山中去?”
欢颜怔了,“凌哥哥,你竟早就知道?”
凌氏夫妇那年上山,本是想去采一些草药,不料半路上看见一猛虎在捕食猎物,弱肉强食,本是万物应遵循的法则,只是那两只兔子,嘴里皆衔着一个幼子逃命。
凌母向佛,不忍心看到兔子全家丧命,便试图与那猛虎周旋,谁料这时候从林间又窜出来一只虎,夫妻两人顿时腹背受敌,生生被猛虎逼下悬崖。那只成年公兔发了狠,不顾口中幼子,扑向崖边的猛虎,母兔则衔着仅存的孩子,侥幸逃脱了。
“我母亲报恩的执念极深,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要我同她修炼,我们本是最低等的一层,单是能够化为人形,就要经历锥心蚀骨的疼痛,而且我们的瞳孔,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加深。
等我跟我母亲一样大的年纪了,我的眼睛就会是真正的赤瞳,凌哥哥,你大概早就识破了我是只妖吧?”
凌渡父母的死,凌渡早就知晓了来龙去脉,可是如今真相又这样赤裸裸地摆了出来,他还是有点不能承受,他们真傻,为了几只兔子。
“你走罢,你陪伴我的这几年,就恩怨相抵,人妖殊途,咱们互不相欠了。”
欢颜还想说些什么,转眼瞧见了一旁凌渡收拾好的两份包裹,“我今日就动身往京中赶考,你也该回到深山,那儿才是你的家。”
欢颜垂着头,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凌渡看也不看,背起包裹出门去了。
第二年,凌渡中了秀才,又经巷子里黄婶介绍,娶了一位端庄姑娘为妻,过起了寻常日子。
欢颜再没有出现过,只是凌渡午夜梦回,偶尔会听到欢颜甜甜糯糯地,喊他凌哥哥。
又过了几年,凌渡妻子因无法生育,听信江湖郎中的谗言,误食了有毒的药草,竟性命垂危,凌渡求遍了镇上的郎中,无一不是摆摆手说医术不济,无力回天。
就在凌渡心灰意冷之时,妻子竟然慢慢好转起来了,又过了几日,恢复到了病前的状态,凌渡喜不自胜,又冥冥之中,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凌夫人病愈之后不久,又出现了呕吐不适的症状,凌渡一时也不敢怠慢,急慌慌请了大夫,谁知这次是喜讯,凌夫人有喜了!
怀胎十月,临盆的时候,凌夫人早上起来,笑眯眯地同凌渡说,昨晚自己梦见了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煞是可爱,转眼间兔子又变成了一个女娃娃,这个梦真是奇怪。
凌渡听了,心里像是有什么事堵着,说也说不出来,只能含混地笑笑。
凌夫人疼了一夜,凌晨时分孩子终于呱呱坠地,接生婆把孩子抱到凌渡眼前的时候,凌渡吃了一惊,这孩子,跟欢颜实在太像了!
冥冥之中,凌渡确信,夫人那场病,后来离奇痊愈,定是欢颜使了什么法子,如今欢颜投胎转世,那么当初,是欢颜抵了夫人一命?
凌渡抱着怀中小小的人儿,欢颜,你实在傻,不过也好,如今我也有机会可以好好守护你了。
凌夫人为凌渡诞下女儿实是受了不少苦楚,凌渡让女儿随了母姓,取名欢颜,许欢颜,许你一世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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