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虹暮忆|潇虹暮忆 第十五章 流感

两天后,我们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浑身疲惫得走出了车厢。和六年前我们刚到广州一样,这里依然是人山人海。此时我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人群中热得直冒汗。走进地下通道后,一阵凉风吹过,直钻进湿透的内衣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我就感冒了。每年冬春季节,我几乎都会生一次病,今年似乎也没能例外。我喉咙发干发紧,不停得打着喷嚏,后来还剧烈得咳,直咳得面红耳赤。苏虹担忧地说:
“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我摆摆手,说道:
“吃点药就行,每年都是这样。”
吃完药,我躺在床上开始休息。苏虹说出门再买点药,顺便再去超市给我买梨买排骨炖汤。
我迷迷糊糊得睡了一会,后来听到房门响动,看到苏虹提着一大袋东西回来了。她脸色似有惊慌,刚进门就跟我说:
“我刚在药店听到传言,说最近广东有一种怪病开始流行,跟感冒发烧差不多,但是要严重得多,据说已经有人因为这病死了。”
我听完后,没有放在心上,之前在火车上也听到过类似的谣言。每年这个时候,流感都很常见,吃完药就能好。
在家躺了两天,我的感冒开始加重,浑身乏力。晚上睡觉时,苏虹摸了摸我的额头,焦急地说:
“你已经发烧了,咱们明天还是去医院吧。”
我心里也有点惶恐,我不会是染上那个怪病了吧。我得早点去医院治好,别把苏虹给传染了。想到这里,我对苏虹说:
“那我明天就去医院看看,你待在家里,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怎么行,我要跟你一起去,我在家里怎么能放心。”
“听话,我一个人去也没问题,最多打个针输个液就好了。”
“不行!我必须跟你去!”她开始有点生气。
我拗不过她,还是答应了。完了我扭过身背对着她,说道:
“咱们睡觉离得远点,别把你传染了。”
她起身往我这边靠,紧贴着我的后背,用胳膊抱住我,轻声说:
“我不怕。不管怎么样,再苦再累再难,我都要陪在你身边。”
我没有再说话,鼻子一酸,一时感动得想落泪。结婚三年后,她依然像以前对我那么好。她每天跟着我起早贪黑,从来没有丝毫怨言。自从我们计划去成都买房后,她就省吃俭用,衣服舍不得买贵的,一个月连顿大餐都舍不得吃。三年时间里,因为劳累,她的手脚都起了茧,皮肤也逐渐被晒黑。她经常跟我说,只有我不嫌弃她,真心得爱着她,不对我好还能对谁好,是我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没有我,她现在还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我们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我逐渐听到了她富有韵律的呼吸声。我轻轻转过身,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望着她的脸庞出神。她还是那么美,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安详平静得熟睡着。但多年的劳累,已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皱纹,开始悄悄爬上她眼角。她脸上的皮肤,不再柔嫩光滑。她的嘴唇和耳朵,因为严寒干燥,出现了一道道裂纹。我轻轻拿开落在她脸上的一根断发,紧紧得抱住她,仿佛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她。


第二天起床后,我的高烧更加严重。我们先打车去了中山一院,到门口时,里面已挤得水泄不通。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就近去了附近另一家医院。走进急诊大厅,里面的景象让我们震惊。过道和大厅里摆满了病床,到处都是躺着打吊瓶的病人。不管是门诊室还是收费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黑压压望不到头。
等到下午,我的检测报告出来了,是疑似非典型肺炎,传言中的那个怪病。病房里已没有空位,我被立刻送到大厅里的病床上,像旁边的人一样打吊瓶。苏虹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得找医生和护士。起初他们都忙得没空理她,后来终于有个姓刘的护士,走过来对我们说: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诊,但很像非典病症,只能按非典来治疗。”
我躺在病床上,内心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强装镇定,安慰着旁边的苏虹:
“我没事,很快就会好的。你赶快回家,把家里消消毒,别把你传染上。”
她已经难过得开始掉眼泪,说:
“我不回去,就在这里陪你。你需要有人照顾。”
“听话,你在这里,我更害怕。你回去多买点吃的放家里,以后就不要出门了。”
她说什么也不回去。傍晚时,她才匆忙出去买了两盒饭和两个口罩,很快就又回来了。刘护士曾说过,这里没有义工,病人只能由家属来照料。我问她:
“这病不是会传染吗,传染给别人怎么办?”
她看了我们一眼,说:
“那就买个口罩戴上吧。”
我在医院躺了两天,体温开始稳定下来。医院里的病人越来越多,我们曾经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在被家人搀着走进大厅时,边走边咳,咳得满地都是血。苏虹一直在医院里陪我,没有回去,当看到这个场景时,她害怕得捂住嘴上的口罩,神色恐慌,直往后缩。我劝她赶紧回去,她死活不肯,说等我病好才能一起回去。
我住院的第四天中午,她出去给我买饭回来后,脸上满是泪痕。我忙问她怎么了,她平静了半天,才对我说:
“我刚回到医院,就看到一个老人跳楼了。旁边的医生说,她也是得了这种病,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痛苦,最后趁病房里没人,打开窗户跳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心里一阵凄苦,以后我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结局。她蹲在我旁边,紧紧得攥着我的手,声音已开始哽咽:
“你不要担心,以后会好起来的。疼的时候就跟我说,我陪你说话,给你讲故事……”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
我摸着她的头说:
“不要哭,我不疼,咱们快出院了。”
就在我的身体开始好转时,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它像一记闷棍,从背后猝不及防得袭击了我,彻底将我击溃。
苏虹也病倒了。
第六天上午,苏虹醒来后,也开始发烧咳嗽。她晚上一直靠在我床边,半睡半醒,四周全是毫无阻拦的一张张病床,上面躺满了正在救治的非典病人。
我赶紧让她去查。结果出来后,我们几乎都要崩溃。
非典型肺炎。确诊。
没过多久,她就躺到了我旁边的病床上。之前的病人,刚被送到重症监护室。我亲眼看着一支支锋利的针管,从她光滑的手臂上扎进去,刺破皮肤,也刺破了我的心。我的心在滴血。
我用两手握紧她的手,贴在我胸口,不停得安慰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她也会像我一样,很快就能好转。
她的声音已经不像是自己的,她说她感觉很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我低下头无声得哭泣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可能变成这样。
苏虹的病情急剧恶化,仅过了四天,她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即将被送走时,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条,哆哆嗦嗦得递给我,嘴唇一张一合,想对我说着什么,但我已听不清她的声音。她满是泪水的眼神里,充满着无尽的绝望。我一路紧跟着她,看着她的眼神,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这一刻,是苏虹留给我最后的记忆。
三天后,苏虹永远得离开了我。


当刘护士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整个人瘫倒在地,大脑里一片空白,嘴巴张着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我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苏虹临走时绝望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刘护士把我搀到椅子上,她不停得晃着我,大喊我的名字。待我的意识开始逐渐恢复时,她对我说:
“人已经走了,你抓紧安排后事吧。”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已经无法更改。我终于哭出了声,这不是在做梦。
苏虹临走时给我的纸条,还在我的上衣兜里。我至今还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亲爱的刚:
当你看到这段话时,我已经离死神不远。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趁我还有意识,我想给你写下这段话,临走时交给你。我死后,你还是回到陆潇身边,我不忍心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得过完这一生。我也不想离你太远,你要把我的骨灰一起带回成都安葬。
和你在一起的几年,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没想到,它却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不恨上天,它让我幸福过,现在才开始惩罚我。
临走时,我要睁着眼睛看到你,记住你的模样。
如果有来世,我还要找到你,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永别了,我最爱的人。
你的妻子,虹。”
每次打开这张纸条,我都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坎坷,好不容易过上幸福的生活,却被死神如此残忍得分开。
接到我的电话后,过了一天,我们两家的父母都很快赶来。此时疫情越来越严重,整个病区已经彻底隔离。我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流着泪无声地望着他们。
又过了一周,我经过隔离观察后,确定可以出院。当我看到母亲时,她的脸上也满是泪痕,似乎苍老了十岁。苏虹的后事,我岳父岳母也已经办完。遵循她的遗嘱,苏虹母亲最终把骨灰盒交给了我。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父母一直在广州陪着我,怕我出意外。到四月份时,广东疫情愈加严重,他们也怕我一直触景伤情,在把各项事情都处理好后,很快把我带离广州,飞往成都。我亲手捧着苏虹的骨灰盒,最终将她安葬在成都北郊的磨盘山公墓。
到七月疫情基本结束时,父母不放心,又带我去华西医院复查。
结果呈阴性。我被误诊了。我并没有感染非典,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苏虹是在医院被传染。后来父母向广州的医院讨要说法时,得到的答复是:
“这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一开始只要有类似症状,都要假定为非典。所有非典患者,至少有30%是误诊。”
更致命的是,因失去苏虹而带来的可怕抑郁症,开始悄悄朝我袭来。半年多后,由于当初治疗时用了大量激素,我还出现了多处骨坏死的后遗症。
【潇虹暮忆|潇虹暮忆 第十五章 流感】短短几个月,我从天堂跌落回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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