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风吹水上鳞

冬日,返乡。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我静静地看着车窗外中国西北的风景,寒山残水,木叶尽脱。北风在车窗外呼啸着,伴着远处农家升起的炊烟,将眼前的世界卷入一片迷蒙与旷远,如一幅远年的中国山水画,皴染出几代游子不变的故乡情节。我微微将前额贴近车窗,伴着冰冷与寒噤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搜寻着故乡的体温与语言。
这样的旅程,已是第三个年头,从东部到西部,从繁芜到简约,自己的身心就在这回乡的旅途中,渐趋慵懒,渐趋平和,享受着天地间久违的辽阔与旷远。当眼前的世界遁入乌鞘岭隧道短暂的黑暗与寂静时,空幻而带有节奏的列车轻轨声在耳畔回荡,我呆呆地看着窗玻璃中映射出来的那个男生,不禁生出些许怅惘,突感光阴忽翕,岁月短情。
成长,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想起自己三年前别乡离家的誓愿:“此去东鲁,深知甘陇自强之计,舍此无可他求,背负桑梓之未来,求尽鲁地之学问,赴五千里长途,别家园父母之域,奋然无悔!”今读之,感当时少年英气,书生似的潇洒中浸润着孩稚般的天真与烂漫。初心可笑,但也可贵,初心可愚,但也可珍。
负箧东鲁三年,穷习就道,青灯古卷,我不断开掘着自己的精神疆界,垒砌着自己的生命墙垣,在学院式的爬剔梳理中,一步步逼近一个古老文明与民族的文化血脉与精神肌理。越是投入,越是了解,便也悟出:在无数次的文字互耗与堆砌中,渐渐摸索出的那个大框架、粗线条的历史承传与当代在现若在某一个时空交错的瞬间,与现实相撞,便会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留下片语支言,梅凋鹤老般地夹在一个民族精神的史页上,让我这个初拾台阶的历史学习者,凄惶、痛苦、无助、疑虑、不解。现实的生活与遭际常常在无情地打脸,在伴随着无数个“问号”与“感叹号”的背后,是一个少年渐渐睁开的双眼和日渐匆促的步履。
【还记风吹水上鳞】古希腊德尔斐神殿上的那句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读之,永远让人震悚。这一人类终极性的发问,在短短二十年的旅途中以花样百变的况味和温度深深地烙在了一个年轻生命的心底。我曾无数次地发问,无数次地畏叹,让躯壳与灵魂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我努力敲凿着这个世界的一角,卑微而兴奋地企图通过这山口的微弱光源窥探整个世界运行的奥秘,但,掘的越深,挖的越勤,光源漫漶出来,又将我抛入一个更加宏大而未知的世界。
记得前段时间与一位笔友聊天,笔友向我抛出这样一个疑问:“宝平啊,你是否感觉到,当今的这个世界以夸张的步幅在面目全非,你我身在其间,感受着这个世界的瑰怪陆离,所有美好与腐烂,像芬芳的锈迹,一点点浸润、拉扯、厮磨、点染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抑或观念,像草上微风,涧边氤氲,湖上雾霭,对于这样的生活抑或世界,你觉得好吗?”对于笔友的提问,那时的宝平一个字也敲不出来,他思忖着,拷问着,鞭笞着,在自我灵魂与肉体的深处,寻找着生命式的答案,若西西弗斯的“巨石”从山顶滚落,如屈子的“天问”与天长歌,在魂为躯役与灵肉相协间努力搭建起一个独立而又普通的精神密室,以期能吐纳天地,安身立命。
这样的精神建构与世界认知不断进行着、奔突着、搅扰着,在我20年的生命旅途中从来没有停止。不断地吸纳,不断地领略,不断地触碰,不断地尝试,我踏在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思维岸头,眺望着远方的苍山云海,日暮霞霭,不禁感慨,此时的自己,已不再是儿时那个“垂钓溪边,夜话山色”的稚子。少年已在屈子式的上下求索间异化成了一个在儿时的宝平看来陌生而遥远的人,成年人的聪明与睿智可以抵抗住这个世界的狂风暴雨却抵不住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以及让一切丑恶嘴脸与阴暗侧影终将卑躬屈膝的无邪双眼。
平日里翻检书籍,很喜欢明代李贽所著《焚书》中的一句话:“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去真人。”我时常在想:李贽式的“非汤武而薄周孔”是否是对一个民族精神栏槛的反讽与超越?当“是之为是与否之为否”蒙蔽了世人的双眼,所谓的“常识”与不容置疑的“规定”桎梏了思维的边界,我们——人,作为这万物的灵掌,还能够去认识真实的自己吗?孩提似的天真与懵懂是否是对文明与喧嚣最高等级的生命反抗?当代社会“绝圣弃智”式的生活倾向亦是否是对后工业文明荒漠的历史祭奠?
我浩问苍穹,苍穹不语;我匍匐大地,大地无声。或许,我只是在追思一个人类文明未解的谜团。
这是一个信息洪流的时代,喧嚣与欢腾成为时间的主调,金钱与物质流泻于空间的犄角。无效的构建,冗繁的条文,精致的垃圾,跳梁小丑式的粉墨登场,哗众取宠式的危言耸听,叫嚣呼嚎式的理所当然,当文明的浮渣与糟粕再度在人群中上演,精巧的装扮与雅致的谎言足以使群氓狂舞,黔首失言。这时候,惊醒的我们应该扪心自问一句:“你是谁?”。而今,我看着自己的国家在社会大转型的剧痛中,震颤撕扯着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重塑渐变着我们这代人的精神世界。当搏击风浪的桅杆变成自守护身的桴筏,冲锋呐喊的号角变成自怨自艾的悲笳,在这样一个“原语言”被解构,知识技能专业化碎片化的汪洋大海里,我们何以向前?我们何以救身?一个九零后年轻的生命如何在大时代的律动间,找到自己的皈依,觅得自己的心田?
很想让自己活得很简单,简单到能在夕阳的余晖下驻足沉醉,能在北风的吹拂下款步微眠。但,锥心细思,无情的伤口让我不得不诘难自己:这难道不是一种个人化的深层精神架构的逃遁式抽离吗?个体化的心灵自足难以掩饰群体性的精神失落,全民式的矫饰与出演难以应对孤枝残叶般的蹇涩与困窘。我时常跪在自己的灵魂面前,祈求她的宽恕,那一个个难以入眠的长夜,让我愧对自己十年所学,让我无颜与精神化的自己相见。
诚然,人类文明无尽的知识带给我无穷的力量,但她同时又带给我无尽的痛苦;历史与文明沉淀了我个人卑微生命的重量,但她又时常压得我疲惫不堪,反侧辗转。当精神的苍老与悠长端坐于一个年轻的躯壳,使命与荣誉骑乘在一个少年的双肩,我不无惶惑地轻声自问:“宝平,你是谁?”。
空幻而节奏感极强的列车轻轨声再度于耳畔响起,黑夜与白昼的交界已在眼前,在那光与影交错的一刹那,眼前的世界被抛入一片辽阔与旷远,列车在与时间的对抗中挣脱了让人沉陷的漆黑与压抑,驶入了我阔别已久的河西走廊。大西北的空旷与粗野在那令人错愕与叹赏的一瞬间统摄了我,征服了我,碾碎了我,我不自觉地倾倒于她的怀中,匍匐于她的脚前,引伸脖颈,兴奋而平静地寻觅着不远处故乡悠远的牧笛与阵阵的马蹄。
我回来了,正如那年离家去乡时的细雨微斜,鳞泛湖面……


还记风吹水上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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