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苦的莲
清苦的莲
黄柏 .李石
银耳两团,剪净洗洁,放入清水中浸泡,发软撕碎;莲子二、三十颗,摘除莲心,浸泡发软。要想好看,可添入枸杞或者红枣。水要足,火候要旺,煮到银耳敛稠后放入冰糖,糖化即可。
入秋后,天气并没有立即凉下来。太阳回光返照一般更加毒辣。日光发白,没有几丝风,烤得路边上的芝麻头部低垂,叶子发蔫,要是再不来一阵雨,这些芝麻连花都开不出来。天,还是热,煲一锅银耳莲子羹,或许可以销热败火。
父亲是晚边过来的,网了一些鱼。有鲫鱼、黄颡、石斑鱼、虎鱼。放在水里,还是鲜活的,女儿走来,围着水桶,鱼――鱼,又呵呵笑着,仰望着我。我给父亲盛了一碗银耳羹,下午煲的,正好喝叻。父亲端着碗,三瓢两瓢地喝完了。甜,父亲用手揩着嘴。他的手背枯涩、黧黑,手指叉开,筋脉像山岭一样纵横。
父亲大半辈子负重而行。他出生在解放前,在家排行第二。大伯娶妻时,祖父的日子过得艰难,只好委屈父亲入赘到外公家。外公不擅长农桑,在供销社上班。一家八口人的吃喝,都是父亲扛着,还得供我们上学。村里同辈人大多敬重父亲,章小不容易叻,供了两个大学生。父亲的身体却过多消耗了,像被风干的甘蔗。有一次,我回家拿钱。出门时与父亲同路。那是深冬,霜凝结在枯草上,一片白。我们要经过一条河,河上没有桥。我对父亲说,我背你吧!我委下身子,用手拖住他的胯部,发现父亲只剩下骨头了。我的眼泪差点滚落下来。母亲多次说起父亲的辛劳,就在这冰凉的河道,河水刺骨,父亲每天还要坚持出门做小工。生病了,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尽量用些土药方。有次吃棉花佬的药,上吐下泻,脸上的肉被剜去了一般,瘦削得难看。我几次提到赡养老人的事,父亲总是推辞,子女也难啊,我干不动的时候再说吧。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父亲说,现在好,想吃点东西也方便,要隔以前,吃到一碗银耳莲子羹的是有福气的人。父亲说的以前,应该算到九十年代之前,我吃到的最好的羹汤是墨鱼汤。莲子时常吃到,银耳难求。
家门口有口池塘。四月份,一朵小荷初露尖角时,映山红在山岗缤纷绽放,绿色在田野生动蓬勃。莲出水较晚。六月,荷叶占领了池塘,参差的田田一片,散发清香。莲初露出娇羞的面容,菡萏如处子。蜻蜓是那般溺爱,抱着菡萏定格成一副生动的图景。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池塘里莲就多了,纷纷敞开粉红的心思。微风拂过,红绿交织的幻影,如梦。六月的莲生动妩媚。
要想吃到莲子,还得下塘。塘泥乌黑,有一米多深,踩到水里,噗嗤噗嗤地冒着水泡。皮肤不好的,浑身起红疹。但是莲子太有魔性了。穿裤衩的男孩子们,站在岸边,打着赤膊,用一根带枝桠的木棍,把莲杆拗断。动作小心,以免老熟的莲子脱落。发小里,小莲是最不怕脏的,踩进齐腰深的水里,丝毫没有女孩子的腼腆矜持,她用手分剥开莲叶、绿葫芦,腰身一摆一摆向前行进。有蚂蝗,我们叫着。她闷声不作回应。隔不了多久,手上一大把莲蓬。她的手被莲杆画出一条条血痕,头发有丝蓬散,腰部腿贴着细碎的浮萍。小莲在我们艳羡的眼神中回去了!
小莲命苦。十二岁时,她的父亲在一次群殴中被人捅死了。小莲随着母亲在家里烧饭、洗碗、打柴、喂猪、带弟弟妹妹。村里人都说,什么叫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看看小莲就知道了。母亲也常常拿我与小莲比照,亏你是带棒的,还不及一个女孩子。十四岁那年,小莲初中没有念,直接跟着亲戚去浙江打工去了。从小学到工作,我的生活不是以家乡为半径的,而是不同的学校。回家时偶听母亲说起小莲的事。听母亲说,小莲19岁在家里招婿。男方是外县的,家里兄弟多,娶不起媳妇。入赘在村子里他也很能干,开着一辆四方车。三、四年后就拿出积蓄造房。房子三层,在水井边上,外墙贴着乳白色的瓷砖。是建房较早的一批。不久,妹妹也出嫁到邻村,有了归宿。我在村子里散步也会看见小莲,她皮肤白皙,身材不高,有些发胖,脸型像她死去的父亲。她闲坐在晒谷场上,望着小孩玩耍。
上天似乎不大乐意看见人过得比他好。王母娘娘棒打鸳鸯,玉帝派天兵捉拿鲤鱼精。凡间注定不幸横行。婚后四年,小莲的丈夫出车祸死了。婚后六年,她的妹夫也撒手尘寰。一家三个女的,都成了寡妇。村子里闲言碎语一时就多了起来。说风水不好的,说克夫的都有。小莲的母亲几尽绝望,几次跑到弋阳殷徐去问菩萨。菩萨说,那是她的命,是她的劫数。
小莲并不信命。带着母亲弟弟和自己的儿子,在市里开了一家豆奶店。店面不大,奶质好,人又勤快实在,还颇有客源。夏天,她会回村住几日,带着蘑菇头的儿子去上宋采摘莲蓬。她路过我的门口,看着我笑,拉出她身后的儿子,叫舅舅。小孩有丝胆怯,轻声叫着,舅舅――。我摸摸孩子的头,真乖。
莲是清苦的,清苦是莲的宿命。莲热爱生活,虽被生活流放在淤泥之中,与黑暗相伴,但它的心里是有阳光的。它从泥泞之中获取大地的精气,慢慢聚合,形成力量,从4月到11月,散发生命的清香。但是我们更容易看到表象,我们夸赞莲叶莲花的妩媚冰洁,却从未走近一株莲的内核。真正零距离接触莲的人,不是诗人,而是一群采藕人。
寒冬时节,北方的池塘结着厚冰。衰败的莲杆像战争中荒弃的残戟,斜插在水面。采藕人穿着厚重的连体雨裤,在朝霞中挥镐破冰,然后猫着身子,在一米多深的泥泞中工作八个多小时。他们的手指粗糙开裂,嘴唇发紫,脸被风吹成酱紫色。他们身体佝偻,拉着铁皮盒,在-20℃的池塘缓重而行,留给大地苍凉的背影。几个月来,他们都吃住在池塘边低矮的棚屋子里。他们的笑憨厚可爱。这是采莲人留给我的北方影像。
父亲也采藕,特别是在荒月,四季豆、黄瓜等蔬菜还没上市。父亲赤脚踩进水里,顺着新出的荷杆,用手小心试探着挖藕。四月份的荷杆脆细嫩,稍不注意就会扯断。父亲说得有顺藤摸瓜的巧力,即使出泥面也得小心,藕断了,泥浆倒灌,清洗就麻烦了。父亲从淤泥之中扯出莲藕,在水中清洗,莲藕白嫩,像一具婴儿。
父亲说,莲的命不好,戏文里说,她是王母娘娘的侍女,爱慕人间,被贬凡尘蒙冤。但是她心地是好的,开出的花粉嫩粉嫩的。万年的鱼籽千年莲,只要有机会,一枚莲子能萌芽,长叶,开出一池的荷花。
我相信父亲的话,每一个不甘平庸的生命都有如莲子,有一颗清苦倔强的心。
【清苦的莲】2018年8月2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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