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我奶奶
最近报社做了一次汶川地震的专题，社长派我跟组随行。因此缘故，我得以接触到各种资讯。其中，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一件，是村民传闻东山村桂花家，奶奶去世一年，六岁的孙女指着将死的老狗叫奶奶。
刚听同事说起这个传闻时，我不置可否，摇头笑笑。可是，随着行程的深入，这件怪事却屡屡进入我的听闻范围。这倒是越来越让我好奇，放不下，把它作为一个重点课题关注起来。
那天，我们乘坐中巴，一路沿着山道绕弯，差不多天黑的时候到了东山村。
东山村在汶川县辖内，但距离汶川其实也不少路程。这次地震，村子不在震区范围，幸免无事。我印象中最深的是，一路都是延绵的山岭，好久不见几个人烟，然后突然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一个集中的村落出现在你眼前。这里基本以藏民为主，汉族人往往比较集中地居住在一起，东山村就是这样。
进村子的当晚，我顾不得路途的疲劳，就迫不及待地跟村民攀谈。打听上述说到的那件奇事。说起这个事情，村民个个都坚定地告诉我，确有其事，仿佛他们都是亲历者。这更激起我的好奇心，于是头几天，我着重集中于收集这件事的资料，了解其来龙去脉。以下的故事，便是我从东山村不同的村民口中所听到，经过集中整理，行成下面的文字。
一
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桂花今年三十三，嫁到东山村八年有余。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桂花在娘家村上就以贤良闻名。
听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说，桂花出生的时候，她爸在矿上出事了，奶奶就认为桂花生得不好，克她爹命。幸得桂花妈不信这个，对桂花依旧疼爱。疼爱归疼爱，那时候，娘家风土还是比较传统的，桂花娘于是便四处打听，想法子如何破解这孩子身上的邪气。说起桂花娘，那可是苦命的人哪，出生穷苦，但生得一副大脚板，天生干活的命，十岁上头就到桂花爸家做童养媳，帮衬夫家干活，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等到日子稍微安定些，却死了夫。家里一切闲杂事务又落到她头上。尽管命运如此曲折坎坷，桂花娘倒也不哼唧半句。在她看来，这或许就是命吧。现在为了女儿，她倒是真上了全部的心。为了桂花的事，没少打听江湖术士。说来也巧，那年村里来了个和尚，挨家挨户化缘，走到桂花家门口时，竟做了些停留。和尚咪咪着双眼，慈祥地看着躲在娘身后怯怯探出个头的小桂花，告诉桂花娘，这小女娃儿有善根，前世修得些缘分。今世还须多行善事，如能虔诚向佛，必能积累功德无量。小小的桂花，却将这话听进耳朵，深深印在心上。
或许是因为和尚的话，又或许是桂花上辈子真的有善缘，再或许桂花天性就善良，桂花从小就显露出慧根，小姑娘特别勤快，谁家有个啥事需要搭把手，或者照应不过来需要帮衬一下什么的，桂花总是乐呵呵地相助，不遗余力。比如张大妈家晾外头的衣服忘记收了，桂花会帮大妈收好叠齐整，送进屋里。再比如村里二爷家打谷子，人手不够，桂花就会过去帮忙喂稻禾。村子人对这个勤快又温顺的女娃也喜欢，有时候就会说：桂花，你长大了是不是要成女菩萨啊。桂花就甩着小辫子，一蹦一跳地乐呵呵跑开。平时桂花碰到个乞讨的人，总会尽量拿出家里的东西施舍。在那个大家都吃不饱的年代，乞讨者多，碰到乞讨的人，大声呵斥赶走的也同样是多数人家的惯常做法。桂花打小就不怎么吃荤，平日里喜吃素菜。自七八岁开始，基本上都完全不吃荤菜了。娘最担心的是她的营养，而村里人有时也打趣她：“这女娃儿，长大了要做尼姑去啊。”有一次奶奶生病，娘到街上买了些鱼，桂花愣是偷偷把好几条给放生了，剩下两条死掉的做给奶奶喝汤，把娘给弄得唉声叹气：“我这究竟是几辈子修的福呢，还是碰上个冤家债鬼哩？”
那年家里养了多年的一只老猫死掉了，桂花伤心得哭了好几天，最后替猫儿郑重地挖了个“坟”，为它隆重举行葬礼。娘心底里是支持桂花的，虽然有时候也会被桂花的一些作为气得跳脚。她认为女儿心地善良是很好的事。奶奶就不一样了，老太太很是看不惯女娃儿的“古怪”行径，经常唉声叹气：我们老张家这是前世作了什么孽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留下一个瓢儿，还门外拔——山里人用瓢儿对养女娃表达不满和一种蔑称。尽管从小就不怎么受老太太待见，但桂花对奶奶还是孝顺的，每逢学校里发了啥好吃的，或是其它同学塞给她一些食物，桂花都舍不得吃，总是第一个想到了奶奶，想着等回家跟奶奶一起分享这些好东西。
二
桂花中学没有读完，就早早从学堂里进入田塘，为家里干活攒工分。那年头，山里姑娘一般刚满十八岁，就早早嫁人，为人妻为人母。可是桂花直到二十五岁时才离开娘家。奶奶去世后，娘孤零零的，一方面是舍不得桂花，另外家里也需要人手。再怎么舍不得吧，最终姑娘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二十五岁年纪，搁山村来说，已算是老姑娘了。桂花倒也不在意，她常常跟娘说：“娘，我这辈子不嫁人，就陪着娘过哩。”娘尽管舍不得，但还是会说：“傻丫头，娃大终究不由娘，你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这个时候，桂花眼里就会噙满泪。
桂花最终嫁到了东山村。丈夫周汶川，汶川人，名字随着地名起的。夫家虽然家底也不殷实，但是丈夫心疼桂花，为人也憨厚，习性良洁，一点也没侵染抽烟喝酒之类的毛病，一身的牛力气，平日里在外干活挣钱，桂花就料理这个家。夫家离娘家也近得很，桂花就隔三差五可以勤着回去看娘，直到娘离开这个世界。桂花还记得娘走的时候，拉着她的手不舍，似有万千放不下：“桂花，娘知道你这辈子命苦，娘也知道你心底儿善良。娘这一走，倒是解脱了，可娘这心里，就是放不下你啊。”这个时候，桂花满眼满眼的是泪，哭得泣不成声。直到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个场景，桂花还是会在心里头哭上一场。随着时间的推移，娘的面容已经逐渐模糊，但这最后的场景，桂花却是深深刻在脑海里忘不了。
多年以后，桂花有了自己的娃。桂花整天不离娃，烧饭时，她把娃放在摇篮里，一边摇一边炒菜。下地时，桂花把娃裹在背后，娃儿累了，就蜷在背上睡着了。桂花自己做了娘之后，就更加想她的娘。只是，这种想念变成了一种抽象的念头，而娘的模样，却一天一天模糊，几乎要想不起来了。
看着娃儿一天天长大，桂花心里甜蜜，也就忘了劳作的疲累。“小花，跟紧娘，别跑远了哈。”桂花看着小花在田地里像只小狗般撒欢，她总是抹一抹额头的汗，心里被塞得满满的，干活也特有劲了。
三
我上面做的铺垫有些长了，现在回到开头提到的那件奇事。
日子总是过得像流水，转眼小花都两岁了。那天，桂花正在地里锄草，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只狗。狗特别瘦，几乎可以看到皮下包着的骨头形状，一身黑毛，也掩盖不住浑身的脏。狗喘着粗气，向桂花迎面跑来，吠个不停，到桂花身边时，不断用头蹭着桂花的腿。桂花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狗对着她汪汪叫个不停，嘴里含着一只破旧的布鞋，狗尾巴不停地摇动，好似很着急的样子。桂花不认识这狗，不知从哪里跑来的。桂花好生奇怪，弯下腰伸手抚摸那狗，狗倒是不避让，仍然汪汪汪叫个不停，但却温柔。桂花一时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狗也着急了，放下鞋子，用嘴咬住桂花的衣角，拼命的往外拽拉。桂花猜想狗这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于是桂花拉着小花，跟着狗儿方向往外走。
一路上狗儿不停的吠叫，跑一路，回头瞅一下桂花娘儿俩，再往前跑一路。桂花也急急地跟着狗，不知不觉来到山洞旁。狗儿径直跑进一个破洞。桂花跟紧一步上去，她看到山洞里面，地上铺着些稻草，上面躺着一个老婆婆。洞里堆放着各种塑料袋、布袋包裹，还有几个发黑的锅子、一些枯材。老太太一只脚上套着布鞋，另一只脚光着，桂花一下子明白了，刚刚狗嘴里叼的，就是老太太脚上的鞋。这个时候，狗儿温顺地坐在老婆婆旁边，变得很安静，眼睛看上去透出一种期待和无助。
桂花一个箭步上前，摇了摇老太太，传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轻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又特别清晰。桂花把手放在老太太额头上一摸，天啊，这是发高烧呢，烫手得很。桂花毫不迟疑，一把抱起老婆婆，拉上背儿，直奔村里的医生家。
四
医生给老太太看了病，吃了药。桂花让老太太暂时住在自个儿家。三五天后，老太太病恢复得差不多了，桂花便向老太太询问：“老婆婆，您是哪里人啊，怎么在山洞里？...您的家人呢？...您仔细想想，还记得您住哪儿吗？...您从哪里来...”
可是，不管桂花怎么问，老太太总是摇头：“...啊？...闺女好啊...你问我吃饭了吗？我不饿了...”。这下把个桂花急的。她发现老太太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
没办法，桂花决定收留老婆婆。正好家里缺个老人，这样老婆婆就可以帮忙照着小花点。小花也似乎跟这老婆婆和那条狗特有缘，平日里一老一少，还有那条狗，一起嘻玩逗趣，倒是一片和谐欢乐。这种日子，总让桂花想起了娘，想起了以前。自从娘去世后，桂花的世界里安静了不少。她才体会到，家有老人是个宝啊。没有老人，家几乎都不像个家了，老人有时候就像小孩，老小孩和小小孩在一起，总是制造出一片和谐欢乐的气氛，于是桂花心里重新找到那种踏实与充满感，也就少了很多孤寂。
渐渐地，老婆婆跟这家人融合在了一起，仿佛她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一员。桂花也把老婆婆当娘，小花管老婆婆叫奶奶。奶奶也把小花当亲孙女。一家老小，还有狗儿相伴，日子倒过得殷实。丈夫周汶川平时在汶川镇上工地干活，得了假，就回来小聚几日。桂花夫妻俩都把老太太当作自家人，一点也没见外。
狗儿陪着老婆婆和小花，每天在屋前屋后欢快地奔跑，似乎在用身体唱歌。当初刚来到这个家时，狗瘦得皮包骨头，现在，狗渐渐长圆润了，体型也变得壮大了。身上不再脏，一身的黑毛乌亮乌亮的。
小花跟奶奶亲得很，多数晚上都往奶奶被子里钻，吵着嚷着让奶奶讲故事，这个时候，狗儿就卧在床的一角，欢快地摇着尾巴。桂花心里也乐滋滋的。
五
转眼间，三个年头过去了。小花这年五岁。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小花突然大声哭喊着叫妈妈：“娘...娘...快来呀，奶奶不行了...”桂花冲进家时，奶奶就要过世了。老婆婆断气前，依依不舍地拉着小花的手。桂花想起了那年娘去世的情形。
狗儿在一边低嚎，腿不停在地上扒，头摇来摇去。老婆婆走了，留下小花和狗，带着满满的不舍和伤心。
小花照顾着狗。每天陪伴在狗身边。小花想奶奶。
狗儿也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又回到了当初来到这个家时的样子，身子瘦瘦的，皮被撑出骨头的形状。狗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欢快劲儿，吃饱了就躺在那儿，耷拉着耳朵，整个脑袋垂在地上。尾巴也蜷缩在后腿间。狗渐渐老了，好像已没有力气再像过去那样欢腾。
【狗是我奶奶】小花每天回到家，都会第一个跑去照看狗。她精心地照料狗，只是，她日益感觉到狗一天一天变老，已越来越没有了生气。
一年后，桂花三十三岁这年。也就是我来汶川的这年。
那天，桂花正在厨房忙活，小花突然说：我看见奶奶了，奶奶回来了。
桂花惊愕不已。只见小花亲昵地用脸摩娑着狗，对着狗喊奶奶：“奶奶，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奶奶。”桂花看到狗卧在地上，两眼滚出泪珠。
突然，本来已经衰老得无力动弹的狗，忽然间跳了起来，立即像换了个样，浑身振作起来，对着小花和桂花摆了摆头，两脚有力地在地上扒动几下，然后一抖擞，蹭地跑出了家门。
桂花呼唤着老狗，追出门，可是老狗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连个影儿也没了。
桂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老婆婆去年就去世了，女儿居然指着地上的老狗叫奶奶。小花坚定地说：“狗就是我奶奶！狗就是我奶奶!”
桂花不相信，也懒得理会，随她自个儿说去。
下午的时候，桂花正在地里干活，小花急匆匆跑过来，惊恐万状地喊：“妈妈、妈妈，爸出事了...”桂花的心立即悬到了嗓子眼。
桂花焦急万分地回到了村子里，只见村民们聚集在一起，大声喧哗着，见到桂花，着急地跟她说：“小花娘，不好了，听说汶川那边发生地震了。山体也塌方，压死了很多人，县里传来消息，说你老公出事了。”“啊——”桂花一口气上不来，径直向后倒在了地上，昏厥了过去。
等桂花醒过来时，村子里到处是聚在那里交头接耳、焦急万分的人。桂花不顾一切，拔腿就往汶川方向跑。一路上看到进进出出的人，慌慌乱乱。救灾的队伍向里面开进，救护车载着伤员往外送，还有一处处山体滑坡后，泥石流冲下来，被压死的尸体横七竖八。
桂花赶到丈夫所在的矿山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桂花两个脚板都磨出了血。顾不了脚上的痛，桂花赶紧冲进去询问：“看到我丈夫周汶川了吗？有谁看到我丈夫周汶川的？...”这个时候，里边工棚走过来一个矿工，招呼着桂花过去：“嫂子你过来，汶川哥在这边呢。”
桂花看到自己的丈夫周汶川，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跟前。桂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冲上去用力捶打着丈夫的胸脯。“你没事啊...你吓死我了...你要有啥事，可让我们娘俩怎么活啊?呜呜...”
周汶川像还没回过神来似的。他愣愣地站在那里。
工友告诉桂花，她丈夫周汶川死里逃生，命大啊，说来也真是神奇呢。原来那天，周汶川正在山下干活，突然地震了，随后山体塌陷，一块巨大的山石从上面滑下来，砸向汶川，叫汶川根本来不及躲闪。就在汶川马上要命丧黄泉的千钧一发之际，飞也似地冲过来一条狗，猛力将周汶川撞了出去。山石瞬间压了下来，将狗埋在了里面......
六
桂花想起了下午发生的一幕——小花突然说：“狗是我奶奶。”
后来桂花一直在想，衰老的狗，突然起死回生，一定是死去的老婆婆所为。老婆婆知道周汶川会有这么一劫，所以上了老狗的身，来救汶川一命，以此报答他们一家的收留之恩。
桂花思量：要不是当年自己好心收留了老婆子，丈夫汶川今天就必死无疑了。桂花想起来，小时候家里来过一个和尚——种善因，得善果啊。
桂花觉得，善良的人，总会得到福报的。
这事慢慢传开之后，村里人都说，桂花好人哩，最终有好报。
听说我来东山村做课题，村民纷纷向我印证这个道理。这几天的东山村之行，我的脑子也全部装的都是这件奇事。佛说：万事有因果。我相信，在这个人类的世界里，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是冥冥中具有某种力量，在支配着其运行规律，而这种力量，我们人类无从听闻、看见、触摸，但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在心里见到。不管怎么样，一个人行善积德，福气自然就会多。种下善的因，必然会得到善的果。
回来几天后，那只老狗的影像还回旋在我的眼前。我没有见到当时的情形，但我却能清晰地放映出那个场景——那是一只生龙活虎的老狗，它使出全身力量，勇猛地向前扑过去，把自己的恩人推出危险之外，而自己瞬间化作涅槃，给众多的人，给东山村民，给我，给很多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一颗善良的种子。
我在心底里祈愿，像桂花这样善良的人，好人一生平安。
2018.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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