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无情,却也倾心

(一)
时年岁初,当最后一场冬雪开始消融时,赤松城的信使便带着城主晗穹的手书接二连三地出了城。
书中曰:今欲借求一神兵佳器,稀有龙息所焠,螭鳞之坚,如有合用者,血珀一斗为谢。




赤松无情,却也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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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足以惊动四方的谢礼--琥洲多产琥珀,却只有赤松城中有千年古松,其脂如血,见风凝珀,称为血珀,因古松天下无双,故而血珀之价亦数十倍于黄金。
重赏之下,必有应者。
暮春三月的最后一日,名剑情丝被送到了晗穹的案头,相传此剑是龙鳞所研,能迎风斩发,堪称十洲所界之内第一等的利器。
执剑在手,晗穹先是觉得轻若无质,正在猜疑间,森森寒气顺着剑身而上,萦绕在他指尖,那其中蕴含的杀意甚至令他感到了一瞬的胆怯。
但随后狂喜便涌了上来:去,开珀神祠。他向手下示意,幽深的黑眸中,映着名剑森然的寒光。
珀神祠就建在千年古松之下,在祠堂的尽头,整面墙都是空的,露出古松皱裂的树皮,而在正中的位置则是一道巨大的缝隙,血红松脂满填其内,松脂中--
有一个窈窕的身影。
仗情丝上前,晗穹看了那人影好一会儿,猛然提剑斩去!
血珀之贵,既因其稀,亦为其坚。故而要剖开它,非神兵利刃不可。
而当纤细的名剑碰触到血珀的瞬间,剑身的寒意骤然化为炽热,青色火焰狂燃而起,瞬间烧融了血珀。
龙息之炎,所遇无有不化。
情丝轻而易举地将血珀切开了一道细缝,而以此为始,随着细小的碎裂声,血珀正在崩裂。
最终,珀中倩影显露出来。
当那原本包围着少女的血珀尽数碎裂掉落后,她也随之扑下,堪堪落进了晗穹的怀中。
温香软玉,吐息如兰。
片刻后,少女睁开了眼睛:你是谁?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之色,但片刻后便露出了笑意,低下头去与少女额头相抵--
你可总算回来了,骊乐。
他笑着说。


(二)
一斗血珀,换取一人。
这事儿颇有些佳人倾城的味道,更不用说这骊乐不过是自幼在晗穹身边长大的一个侍女,不知怎么被封进了血珀里,而有见过骊乐真容的说此女倒是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城主年少惜色,也不奇怪。
虽然是有点儿败家吧,但咱赤松城得天之厚,也败得起。
当然这些闲话骊乐多少有听到:骊乐微不足道,城主为何要如此执意救我?
晗穹担心她的身体,寻药师为她配了补药,每日亲自端过来看她喝了才走。这日他又端药来,她小口小口地呷着苦涩的药汁,终于忍不住问道。
晗穹哂然:你我自幼一同长大,虽然身份不同,但在我眼里,你绝非微不足道还有,他说着说着就摆出生气的样子来,都说了要叫晗穹,不许再叫城主了。
她轻笑着饮下最后一点药汁,抹着嘴含含糊糊地喊:晗穹。
温柔婉转很缠绵,于是她得到奖赏,一颗蜜饯。
咬着那蜂蜜浸透的果肉,唇齿间的苦味却仍旧消散不去。于是一边听晗穹讲今日城中的新闻她一边想--改天一定要去见见替自己配药的药师,认真抗议。
药师是半年前自外头来的,手段高强,只凭数帖灵方便控制住当时城中的疫情,晗穹感念他,听闻他正寻找落脚之地,便邀他在玄虎阁住了下来。
这些都是骊乐偷听侍女们聊天得知的,药师淮晏是玄虎阁中正当红的谈资,据说生就玉树临风的好相貌,又受城主器重,那些个年轻少艾的女孩子没事都要去他面前晃两圈。
于是自然了,她轻易就晓得了该去哪里找这个淮晏。
西面的玲珑台,是整个玄虎阁里最好的一处居室--据说已经封闭了好几年,特意为淮晏重开。
这日午后,她偷溜到那里的时候,但见花圃中数百株木芍药已经打了花骨朵,一朵魏紫初初盛开。
待到韶华极盛的时候,从玲珑阁推窗外顾,那真是无边胜景。
也不知道晗穹怎么这么看重这个人她在心底做了个鬼脸,走不多远,回廊一拐,眼前的通道便幽暗起来,小道之中既无格窗透光,又不见明烛照亮,只有深处的那扇门上门环想是以萤石琢成,透着幽幽的绿光。
她迟疑了,正在踌躇间--
姑娘,有事?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虽是低沉好听,但也吓了她一跳。
转身见男子肩负药囊,面目看着比晗穹还小几岁她忽然觉得眼前一花,诸多虚影浮现上来,与这人的样貌重叠在一起。
姑娘?
她晕晕乎乎的,幸得这人一把搀住,然后他好像才看清了她是谁,有些惊讶地喊道:骊乐姑娘?
你认得我?她晃了晃头,再看时那些浮影已尽数消失。


如今玄虎阁上下谁不认得姑娘。男子笑了笑,况且不才之前也曾为姑娘诊脉,只是当时姑娘昏睡不醒,所以不知。
那么你就是那个淮晏了?她猜测道,却不等他回答便又觉得头晕起来,扶着墙才没跌倒。淮晏立刻觉出她的异样,待她稍稍恢复时便说:姑娘请随我来。
说完他向小道深处的那扇门走去,她迟疑了一下方才跟上。
这条小道看似并不长,但不知为何他们却走了很久,淮晏一直在她前方三步之远的地方,一片幽暗中他的背影仅仅隐约可见,不过她盯着那背影,不断有画面浮到眼前。
初如雾中之花,朦胧依稀,但渐渐,雾散云消,一切都开始清晰起来。
暗色之中,她的神情渐而肃然。
然而当那扇门豁然洞开,将近黄昏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时,她又是那副懵懂天真的样子了。
玲珑台室如其名,内间与外间以雕花墙隔开,内中又嵌了多宝阁,各色陈设精巧富丽,她在外间坐着,小口啜着淮晏配的药茶,心不在焉地四处乱瞄。至于她来此的初衷--
姑娘方才还摇摇欲坠,这会儿就好了伤疤忘了疼?淮晏语调温柔,说的话却叫人难以反驳,良药苦口而利于身,病未痊愈岂能半途而废?
眼看这济世为怀的药师就要开始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吓得她茶也不喝了,跳起来都不告辞就溜出门去。一口气跑到花圃边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她回望幽暗的回廊,那一惊一乍做出来的样子便褪去了。
装得也是真像那么回事低声喃喃着,她转身钻入了小径。


(三)
夜间晗穹来看她,想是听说了午后的事,半笑半嗔地说她怎么能这样自作主张,又说些病去如抽丝,像个老婆子似的絮叨了半天,见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奇怪:你看什么?
她笑了笑: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想,我以前定是很喜欢你的。
晗穹一怔,表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许久才淡然一哂:那是自然。
子夜,玄虎阁在沉沉的黑暗中彻底平静下来,楼阁之后千年古松巨神般的身形在初缺弦月下拉出长长的阴影,覆盖在玄虎阁上。
有人匿身于此暗色之中,缓步前行。
身影在玲珑阁外停下了脚步,来者指尖轻触萤石门环,相接之处爆出火花,照亮了来者的面容。
是骊乐。
门悄无声息地洞开,她缓步而入,亦不闻丝毫声息。
不甚明亮的月光映照了半间外室,隔断内外的雕花墙上此刻帷幔已经放下,那淮晏想是正在里面休息。
她向帷幔轻轻呼了一口气,吐出的气息瞬间化成金色的烟雾,薄薄一层,转眼覆满整个帷幔。四下里顿时又安静了一点,仿佛是这烟气隔绝了声音一般。
然后她转身,向正被月光所映照的那架多宝阁而去。
转银壶,叠玉盘,拨动琵琶弦,她快速地摆弄着多宝阁上的各色陈设,直到最后一只玉鼠掉了个个儿,咔的一声轻响,整个多宝阁骤然翻转,一条通道出现在她眼前。
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漫长的通道,虽无灯火,但墙壁上散发出的红色微光足以照亮前路--这是血珀碾成粉末后涂抹在墙上,而如此珍贵之物在此不过做照明之用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这里的温度冰冷到呼出的气息会立刻化为白雾的地步。
寒意从正中的石榻上散发出来。是冰魄嘛。溟洲极阴之地所产的石材,因其自身阴寒不绝如同不融之冰而得其名。此物虽然稀少,但真正的作用也只有一件--
保存亡者的身躯。
石榻上正躺着亡者,新月一般纤细的弯眉,线条精致的菱唇和鼻子,容色如生的少女十分美貌,合着眼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好久不见,松若。她在石榻边俯下身,向少女微笑着说。然后,屏息以待--
你果然什么都记得。
带着怒意的熟悉声音,她起身回头看向说话的人。血珀些微的红光,正映着晗穹愤怒的脸。
他不再是平日温存款款的样子了,森然神情,满怀恨意的目光。
她却再次笑了起来:你对松若真是用情至深,这冰魄本是历代城主用来入殓的,你竟将它全用来保存这丫头的尸
住口!晗穹怒喝,似乎是忌讳极了尸体两个字,松若还活着,你知道的


中了血咒的人,即便气息心跳全无形同死者,但只要身躯不受致命损伤,一旦血咒解开,仍是能复生如初。
这点她确实知道--她当然应该知道。因为三年前,就是她以血咒夺走了松若的性命,之后为了躲避晗穹的追杀,她斩开古松,自封于血珀之中,以咒术加上血珀的灵力维护自身的性命和安全。
你宁可受这血珀封身之苦也要活着,倒是真懂得苟且偷生的意思。晗穹忽然笑了起来,不过,幸好你活着。
他的语气忽然温柔起来,她骤然警觉:什么意思?
不然你以为呢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将你救出来
晗穹冰冷地笑着,她看着他,心底默默地叹息。
随后她感到颈后一记刺痛,黑暗随之弥漫而来。
她嗅见了血腥味,阴寒的感觉很熟悉,大约是在玄虎阁的地牢吧?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右手,箍着精钢所制的镣铐,锁链的另一头牢牢地固定在石墙上。
真是大材小用。她干涩地笑着,想坐起身,却是一阵眩晕躺了回去。
过了许久眼前的昏花消失,她方才看清一旁还有个人。
是淮晏,他的手中提着一只晶瓶,里面满是猩红的液体,她知道那是她的血。
要解除血咒,除了必要的咒术与草药调和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施咒者的血
真没想到你竟然习得了解咒之术,看着淮晏,她轻声笑道,我还以为晗穹为了救松若这丫头,会将我榨干了事。
淮晏沉默地看着她,良久。
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的最后他这样说道,言罢退入了黑暗之中。


(四)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总之最后是被脚步声吵醒的。睁开眼,看到的是晗穹,还有
当然了,松若。
她由晗穹扶着过来,弱不禁风的样子真是看得人心疼。啧啧两声,她坐起身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出口就是凉薄的话语:真是不错,人救回来了,还特意来向我显摆吗?
我是怎么对你说的,松若,她根本不知悔改!晗穹冷哼道。
她正想再讥讽一番,却见松若推了推他,要他先出去。两人小声争执了几句,终以晗穹一脸恼火地退了出去而告终。
他对你还真是千依百顺。她嗤笑了一声,松若却不言语,只是哀伤地看着她。
室内陷入沉默。
我到现在也还不明白,你为何要那样对我?松若在石榻边坐下,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当然是因为嫉恨你。她仰面躺倒,眼前掠过流年碎影,同样是老城主收留的孤女,怎么偏你的运数好,成了祭祀神树的巫女?像月亮似的众人捧着,我却不过是个任人使唤的奴婢,成天被呼来喝去的她侧目,但见松若一脸无辜,似乎无意接话。
心下一叹。
但这一切之中,我最忌恨的,还是晗穹喜欢你。她用自己所以为的最为怨毒的语气说道。
松若骤然惊恐起来,跳起身,仿佛再晚一刻便有被她掐死的危险似的。
她大笑,心底却是苦涩的,想这戏究竟要演到何时?
然后四周安静下来,牢门外的灯被熄灭了,光线随之消失。她在黑暗中闭上了眼,有风从石墙高处的孔洞吹入,带着清香和细碎的声响。
风入古松,沾染了松脂的气息和木灵们的咏唱,她听着这久违的声音,却始终难以平静。
许久之后,有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却是渐渐远去的,像是有人在那里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进来。


非常,非常熟悉的脚步声。
晗穹唇畔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她想起了那句话,不知道那个人可还记得?可会相信?
我想,我以前定是很喜欢你的。晗穹
古松长生千载,不仅仅是赤松城富足的来源,其浑厚的生命力更滋养着方圆数百里之内的灵气,百草之丰茂,溪涧之澈然,皆仰赖于此。
所以作为能与木灵相通,负责祭祀古松的巫女,松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三年前她因血咒而进入假死,想必让晗穹大伤脑筋吧?而如今松若回归,他们的欣喜自然不言而喻。
这些天,她甚至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欢呼声,松若对赤松城来说举足轻重,更是晗穹真正的心上人,所以晗穹会想尽办法来延续她的性命这一点都不奇怪。
所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附在自己手臂上的琉璃蛭,原本只是小小的白色肉虫,此刻因为吸饱了鲜血,身体涨大了两倍有余,更透出淡淡的红色。
她觉得有点头晕,但一旁淮晏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够了。最终却是旁观的晗穹一声令下,淮晏这才取下琉璃蛭放进晶瓶,然后退出了地牢。
虽然死而复生,但松若的身体虚弱异常,于是淮晏仍旧需要她的血来制药。也罢自从从血珀中脱出那一天起,她不就已经成为松若专属的药人了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晗穹露出困惑的表情,大约是不明白她怎么还笑得出来,也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神色变幻不定的。
到底要如何完全解开血咒?!他忽然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肩,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肩骨。
着什么急啊
我不知道。她抬头嗤笑了一声,知道我也不会说,主上能容我活到今日,不就是因为我还有这点用处?倘若真正医好了松若,晗穹怕是要立刻杀了她泄愤?
她总得保命
不,不是的。看着晗穹怒气横生的脸,她忍不住要想。
她只是,想再多见他几次罢了。
只是如此。


(五)
离开地牢的时候,晗穹的脚步急切而沉重。
他从未觉得如斯挫败--有时他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对待骊乐才好,若说怨恨自然是有的,三年前她害得松若陷入假死,他痛失所爱之余更觉得遭到了背叛。当初是他在冬日的古松下发现了抱作一团几乎被冻死的两个女孩子,将她们救回玄虎阁后,先代巫女发现了松若与木灵沟通的能力,便选她做了弟子。
而骊乐,便做了他的侍女。
虽然身份有别,但在他心中,骊乐与松若确无贵贱之分。
而在变故发生之前,他也从未觉察骊乐竟对松若怀有怨恨。
或许他是对她了解太少了吧?明明比起松若,骊乐陪伴他的时间要多得多,但他的注意力却总是放在纤细明丽的巫女身上--毕竟那是祭祀古松的重要之人。
何况松若又那么美。
他只在意她又有什么不对?于公于私,松若都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而且骊乐这丫头,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哪里心怀怨怼的样子?他不知道她介意自己的身份,不知道她从哪里习得血咒这种术法,更不知道
她钟情于己?当真?
而也就是因为一无所知,他在困惑中愤怒了三年。
直到淮晏出现,年轻的药师说--骊乐是在妒忌?
他立时便道不可能,淮晏倒是很笃定,说什么她要真是因爱生妒反而好,对于多情之人,欲求成事只要动之以情即可。
待那骊乐自血珀中脱出,城主只消怀柔示好,自可心想事成。
他觉得这很荒谬,只是淮晏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引起了他的好胜之心,所以当骊乐重归,一脸懵懂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来
淮晏一定是弄错了,抑或是即便他是对的那也无妨,他也不过是欺骗了骊乐一次。
她已经背叛过他的信任一次了,他们最多就是扯平。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满怀怨气。
现在想起来真是脑子进水。
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不对的?
那个瞬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想,我以前定是很喜欢你的。
骊乐的目光,认真得他无法正视。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或许他不该--利用那般倾慕之心去达成目的。
如果那倾慕当真存在的话。如果
城主。
阴影中传来声音,他停下脚步,看着淮晏自暗处现身出来。
何事?
淮晏躬身行礼,恭谨得有些异样,他直起身后静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关于血咒,淮晏已然技穷,若城主欲求松若姑娘痊愈,恐怕只剩下一途
他警觉起来--什么话这么难以出口?
任何方法,但讲无妨。


8片刻后,即便是在地牢外守候的侍卫,都听到了赤松城城主满怀怒意的咆哮声。
这日午后,百里之外传来讯报,道是赤松城治下的一处村庄发生了地陷,晗穹闻讯立刻带了一队人马出城去巡查。
其实作为一城之主他用不着这般亲力亲为。
地牢中,骊乐挑了挑眉,冷眼看向牢门外的那个人。
这样急着走,大抵也是不想亲自来告诉你他的决定。
晗穹的决定
欲破除血咒,除了由施咒者本身解咒之外,就只有将施咒者处以火刑一途--他们要烧死她。
可见他并非对你毫不看重,门外人期期艾艾地看着她,如此你可算有些慰藉了?
将死之人,说什么慰藉。她冷笑,松若,你少假惺惺了。
赤松城的巫女坦然迎接她讥诮的目光:我是没有办法若不是当初你用血咒伤我,我也不至于灵识受损以至于如今命悬一线,松若平静地说,不过祸兮福所倚,却也因此得知你竟能不受木灵排斥。所以
巫女柔柔一笑:你我自幼情同姐妹,我是被你害成这样,用你的灵识来为我修补损伤,想来也不算为过。
真是让人无言以对的表达,她什么都不想说了,仰面倒回石榻上。
你不能永远留我在此,骊乐,你若早明白这一点,何至于今日之祸。
临行时松若这样低声喃喃着,而她听而不闻,渐渐地脚步声远去,地牢中归于寂静,她望着上方的石壁,又听见了松风的低吟,隐约带来遥远处哀悼亡者的哭泣声。
她还记得那个村庄,在赤松城所辖之地的边缘,她曾经随同晗穹前往巡查,那里的山崖上有一处回音壁,据说在寂静的深夜凝神倾听,便能听见传说中痛苦分离的有情人所唱的哀歌。
如泣如诉。


(六)
他在受灾村庄停留了整整十天,查清地陷缘故的当日便启程往回赶--他有话要询问松若。
抵达赤松城时,正是三五月圆之夜,然而城中的光彩却胜过天上的月光。
那是一片不祥的焰红,带着炽热的火星袭入夜色,他在山道上远远望见,心中升腾起恐慌,快马加鞭,直奔城门。
他看到玄虎阁前的广场上筑起了高台,高台中心矗立着直木,被绑缚其上的不是骊乐是谁?
那个淮晏说,只有烧死施血咒之人,用她的灵识修补松若受损的灵识,才能令松若痊愈。
这似乎是个很简单的选择,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犹豫。
但事实是他犹豫了
而现在--
这是何人所为?!他大吼着翻身下马,围观的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他怒气冲冲地到了高台边,却听有人朗声道:这是巫女所下的命令。
他转过身去,见淮晏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中高举火把,那火焰是诡异的赤红。
你他不禁疑惑起来,淮晏何时直接听命于松若了?
只是不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淮晏已走近到足以与他低语的距离:巫女之于赤松城何等重要,今时今日,城主心中更应该明白不是吗?
悚然一惊。
淮晏的话像是带着暗示,他即刻想起那发生地陷的村庄--说起来所谓的在赤松城辖下并非仅仅是表达臣服之意,事实是古松屹立千载,其根系绵延几百里之遥,木灵随根系远达别处,与地脉互为助力,涵养水土以保生民。
而这次地陷的真正原因,就是那里的古松根脉已经尽数枯死。
月盈亏,水满溢,天下之物,盛极无有不衰。
古松自然也是一样,能够如此长生本就是一个神迹,如今纵使枯萎也属寻常。
但这并非能够坐视不理的变化。
根系枯萎木灵消逝,地脉必生异变,届时地动山摇沙石俱下也并非不可能。
必须要保住古松的生机
松若则是如今唯一能与木灵沟通之人,他别无选择。
怔怔地看着淮晏,他忽然意识到那火把上的烈焰虽然有着炽热的颜色,散发而出的却是阵阵阴寒。
他哆嗦了一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淮晏投出了火把。
那朵红光落到了柴堆上,赤红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骊乐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会听到尖叫。
然而没有,没有尖叫,没有咒骂,骊乐的表情甚至都没变一变,什么异动都没有,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俯视着他和所有人。
不对!
来人!灭火!他咆哮起来,率先冲上了高台,人群顿时一阵骚动,他似乎听见淮晏在高喊这是巫女之令,但毕竟还是他这个城主的性命更重要一些。
漫天的水花洒下,是众人搬来了水龙。
所幸那火焰虽然冰冷古怪,总算还遵循着水能克火的铁律,一阵忙乱之后便全然熄灭了。
他顾不得火焚后木材脆弱有一脚踏空的危险,几步抢到中心圆柱前,奋力挥开了烟气,然后--
震惊地看着原本骊乐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段枯木。
身后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回过头去看到淮晏也是同样的诧异,只是多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啊--忽然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
像是松若的声音。




(七)
你赤松城尊贵的巫女此刻全没了平日的从容模样,只顾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一个劲儿地往墙角缩。而数尺之外,曾经熟悉的样貌正呈现异样。
青色的木灵汇聚成焰,将骊乐纤细的身影裹挟于内,她周身都在燃烧。
你又何必害怕木灵之焰中的人轻声笑了起来,是了,你其实并不知道。
走到了松若近前,她微微俯下身--
我为今日,已等了三年。
纤细的手指,裹着青色的火焰,轻轻按上了松若的额头,灼烧的嘶嘶声顿时混合着惨叫响起。
青光大盛--
松若!
寻着惨叫声闯入珀神祠的瞬间,晗穹恰好看到松若的身形在一片青光中化成了一道烟气,直入骊乐体内。
叮叮当当,松若周身的衣饰失去了支撑,散落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周身燃烧着青焰的骊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太多疑惑了,关于松若的,关于淮晏的,当然了最多的,关于骊乐。
她究竟是谁?被他救回的孤女?长久以来的侍者?背叛他的故人?
他不知该如何给她和她所做的一切定义,更不知道该怎样给自己心中的她定义。
这时,火焰中的骊乐向他笑了笑:这苦,我受着就足够了。


话音方落,异变陡生。
古松--珀神祠依着古松而建,那布满裂纹的树皮骤然豁开,新生的嫩枝伸展出来,一下子抓住了骊乐。
像一个拥抱,却是致命的。
原本被情丝斩开的裂纹不知何时又充盈了血色的松脂,像是一汪血泪,纤细的松枝那样用力地收紧,骊乐的身躯,再度陷入了松脂之中。
她周身的青焰与松脂相触,虽则熄灭,却也散发出燃烧时的清香。
这青焰竟如龙息之炎,能化血珀。
可骊乐如何在此焰中保得全身?他扑了过去,想去抓她的手,却被一丛骤然横生的枝条弹了回去。
背脊重重撞在石墙上,胸口闷痛,眼前黑雾升腾,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骊乐终究整个儿没入了松脂。而即便隔着一层血色,她却还那样直直地盯着他看,仿佛永远都看不够的样子。
耳边,霹雳惊空。
这天夜晚,赤松城天翻地覆。
城主重伤,巫女失踪,一整夜天空惊雷不断,不知有多少人惊睹银蛇自天际蹿下,正劈中古松最高的那处枝丫。一瞬间,这屹立千年的神木就被点燃了。
金黄色的火光映亮了天空,人们分不清自己的哭喊与木灵的哀号。
当夜色最浓重之时空中终于降下瓢泼大雨,挽救了一城的生灵。
次日清晨雨收云散,矗立在所有人面前的,是劫后只剩半截焦黑的古松。
然而当半个月后,晗穹伤势初愈刚能下地时,掌事喜不自胜地前来禀告--古松重生了。
他去看了那新生的枝芽,那么幼小而脆弱,不堪一击。
可就在那纤细的枝头,正滴落鲜红的松脂血珀。
这是值得举城欢庆的事,但不知为何,年轻的城主在那新枝前站了很久很久,始终
面色沉沉。


(八)
三载之后,有个人走进了赤松城。
她的衣衫褴褛,她的脚底满是血泡。看上去她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此找一个人。
有人认出她是三年前失踪的巫女松若。
被带到晗穹面前时,昔日的巫女已然梳洗过,又着了旧时的衣衫,玄虎阁大殿微弱的烛火下,看起来倒还是曾经的样子。
可匿身在阴影中的晗穹说:你不像是松若。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自然是比三年前更锐利了,更重要的是眼前这女子给他的感觉亦与松若不同,不是多了风霜洗练的缘故,而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同。
然而眼前人低低地笑了:我已是凡身她说,就好像她原来不是似的。
然而她的确不是。
加护于古松的木灵知晓巨劫将至,便将古松的一缕命息一分为二,寄存在两个刚刚死去的女孩子身上,以此命息维系她们的灵识,让她们躲藏在凡人中,好逃过这场劫难。
她们是古松重生的希望。
然而这缕命息却如怀璧之罪,对于那些想要羽化成仙,飞升九曜的修行者来说,这命息是绝佳的助力。
淮晏,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我,却原来不是的回忆着昔日的情人,松若的目光冰寒。
她并不知道骊乐与她是某种意义上的双生,六年前她迷恋淮晏想要随他离开,骊乐生怕没有了她自己独木难支无法使古松复生,于是便对她下了血咒封住命息,将她强留了下来。
最后在那个一片混乱的夜晚,骊乐借自封于血珀中的三载所凝聚木灵之力将命息从她的灵识中剥离出来,保留了她的凡人之躯,又送她到千里之外。


他那样看重你,会找到你的--骊乐如是说。
后来淮晏倒还真找到了她,然而一发现她已失去命息,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骊乐这蠢丫头,能够有第二次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这人世的繁华欢乐,更何况
昏暗中,松若微微抬了一下眼:她也不是没有所爱。
曾经的巫女微笑着说,那种诡异的怨毒,就像日暮时的黑暗,悄无声息地铺陈开来,令人窒息。
此时此刻,晗穹忽然明白了为何她不惜受尽苦楚也要回来。
因为她要报复。
她要让他,也一样痛苦地活着。
这苦,我受着就足够了。
骊乐这丫头,总是留给他谜题。
她受了什么苦?是血珀封身,难言难动之苦,还是以身祭树,舍生忘死之苦?抑或是
你所爱的人并不爱你--这求而不得的,人间至苦?
他从不知道。
夜里,赤松城的城主去祭祀了这一城的新神。
黑漆漆的焦木上,新生的松木已初初成型,舒展着枝条静静地伫立在月光下。晗穹踏上焦木,慢慢走到新松近前,发现不知何时又发了幼枝,细细的宛如女子的纤指。
他将额头抵在松木上,鼻端充盈着清香,风过松下,带动幼枝轻轻拂过他肩头,温柔的触感让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只是如今哪里还有那样一个人,来对他说:
我想,我以前定是,很喜欢你的。
很喜欢。
【赤松无情,却也倾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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