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泽
在把书稿交给排版员退改的间隙,翻读了几篇崔文印先生的《古籍常识丛谈》,有一篇讲到古籍中的手泽,颇有意思。想起昨日所读谷崎《阴翳礼赞》中也谈到“手泽”,虽然两人的角度完全不同,但碰巧一起读到,对比一览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手泽,这是文雅的说法,其实意思就是手汗。前人摸过的东西,自然难免留下痕迹,今人看来,这可能不怎么让人舒服,偏偏在某些领域,就成了一件雅事。这种文化心理,说起来真是奇妙。记得以前见过一个典故说,母亲去世之后她的杯子要收藏好,因为有母亲的“口泽”在。查了一下,这说法出自《礼记·玉藻》,原文是:“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母没而杯棬不能饮焉,口泽之气存焉尔。”这里的“不能”,就是不忍,这是从思念亲人来说。
谷崎润一郎则是从旧物的颜色、光泽更容易让人心情和缓,神经放松来说。经人手汗浸润的物件,看起来更柔和,厚重,深沉,有岁月沉淀之安宁之感,这符合他的阴翳审美。他说:
我们并非一概厌恶亮光光的东西,只是比起鲜亮的颜色,更为偏好沉郁阴翳的东西。不管是天然的石头也好,人工的器物也罢,一定必须泛着古色古香的光泽,带着晦浊的光芒。而所谓的“古色古香的光泽”,说实话,不过是手渍的油光。中国有“手泽”一词,日本则有“なれ”一语,均指人手经年累月碰触之处,在被抚摸得滑碌碌的同时,皮脂自然渗入其中所形成的光泽;换句话说,也正是手渍没错。说起来好像挺不洁净,但在文化心理上,它又是稳定可靠的象征。正如谷崎反复强调的,亮闪闪的东西,肯定没法让人心情平静。阴翳幽暗之处,才有美的存在。古人所爱好的雅致之物,多是这样的手泽之遗,名人的字画,年代经久的文物,都以色泽昏黄暗淡为好。尤其是字画,不正以流传久远,经手人多,留存的题跋多为珍贵么。这又是另一层意义的手泽了。
崔文印书中所说的手泽,正是像这样留存在古籍中的历代名家的批语。这本书在案头放置很久,一直没有读完。书很好,对我这样的外行了解一下关于古籍的常识很有帮助。崔先生文中说,古人读书校书,会即兴在书上写下瞬间的感想,或者记下读校的时间。这些就被称为手泽,或者手识。他举了日本人所收藏的《周易注疏》的例子,说十三册书每一册上都有陆游第六子陆子遹的手识。手识所记,这部周易,陆游曾读过,并作句读。手识与批点相比,更随意零散些,可能跟书本身的内容关系不大。比如崔先生又引了《六臣注文选》中赵孟頫的一条手泽:“霜月如雪,夜读阮嗣宗《咏怀》诗,九咽皆作清冷之气,而是书玉楮银钩,若与灯月相映,助我清吟之兴不浅。”这是说书的刻印及纸墨都很精美,增添阅读兴致。
我原来是不能容忍在书上乱涂乱画的,觉得损害了书的整洁。后见青鹿有一篇长文,专门记述自己读书的习惯,其中就有“乱涂乱画”,看起来很有趣味。她说:“书桌上必要摆两支笔,一支红色签字笔和一支钢笔,外加一本摘记本。凡读到精彩处,都要用红笔圈出,怕不够醒目,画完线又在边上打个五角星或加条波浪线。有时勾起一段心事,或带来某种灵感,会记在一旁。”看她读书的这个酣畅淋漓,真让我羡慕。如此看来,在书上乱圈乱画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习惯,反而是一种很难得的特殊技能。普通之人,读得不深入,没见地,没感触,恐怕连画也不知画何处,写也不知写什么。——我想这就是古人所谓手泽吧,待来日不管是自己重温,还是留给别人看,都是很有趣的事。甚而将来若有了成就出了名,这书也就成了珍贵的文物呢。
【手泽】二〇一九年七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