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一)

时光迈着沉稳的脚步,岁月承载着厚重的过往。不经意间,这跌过年,就是一九七三年了。纵然人们感觉不到恒久不变的岁月流淌,却不知怎么就寻到了安心过日子的信心。在人们的脸上,已经抹去了曾经复杂的表情,把一再狂妄的傲气,也变得顺柔起来了。人们把几年来聚集的能量释放开来,就湮没了往日的狂躁。人们似乎才真正的领悟到,过日子的意义,在与生活本来就该踏踏实实。咋看起来,人们仿佛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天天要做的事,而过了这一天,就会掩盖所有的艰辛。其实,人们在平静的日子里,才会觉得日月悠长。
【回暖(一)】这几年,村子里没有多大变化。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最明显的是人多了。小的长大了,大的成家了。生孩子,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势头,成群成伙的孩子们,拥塞在狭小的屋子里,看着仿佛转眼就能把这小屋就能填满。这些孩子们或许是害怕天黑,而大人们就盼着天黑,只有黑夜,才能给他们整夜的安稳。好不容易让夜色淹没了一天的烦恼,终归能让大人们围着身边的一伙孩子酣然入睡。
太阳一出来,大人们习惯的把这一炕的孩子丢下,她们去地走了。接着醒来的孩子,一个个都在揉着睁不开眼睛,眼屎粘着的眼睛,晕盹的瞅着墙壁发呆,看那傻傻的神情,都在用手抠着眼屎。那就没有人体会出,这是孩子们一天的开始前奏。或许真正的哭闹就会随后来了。根本就想不到,哄他们的就是姐姐或哥哥们。人们有一种唤叫,变得极不受听。把孩子多的人家,以窝论数。由此唤叫出的是一种人口暴增的信息。
人口的暴增,导致居住面积的与日缩小。拥挤不堪的人们,有了紧扣着一种普遍愿望的索求,人们正在憧憬着能拥有宽松的居住空间。多少年来,全村人家都没有在自己的院子里动过泥工。岁月的沧桑依旧清楚地留着印痕,落地生根的旧貌,未能撼动人们疲沓的心灵,却让逐年剧增的孩子吵醒了人们,触动了人们。盖房和楦窑已经成了人们的迫切需求,这也是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最能感觉到的是光景有了盼头了,能在自己深爱的土地上建家园,这应该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人们的愿望,其实是事实上的必然。年后,大队研究决定,把村子里闲置地块,批给人们做成院子。人们的需求,已形成一时的气候,于是,村子里的沉寂,被人们那洒脱的和泥爪搅动了。
父亲看着村里的变化,看到平时不太会去想的事情,已经成为眼前的事实了,这就触动了他的一种隐痛。长久在人家的院子里,赖着不走也不是个办法。再说不管自个家的孩子,还是人家的孩子,都一天天地长大了。不知道哪一天,就叫你腾房子。猛一下,这家人还不知道往哪圪就来,自家到多会儿也得有个窝来。这眼前的事实不禁让父亲心中震荡,他只觉得,又是憧憬,又是惆怅,一时还拿不出个主意来。
多少年了,在父亲的心目中,就没有过劳动之外的想法,心无旁骛的专注着自己的劳动改造,从担惊害怕到踏实劳动,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哪还有起房盖屋的非分之想。可想也不敢想的事,居然摆在自己的面前了。眼前的事实,让他获得了想象之外的一个希望,而且十分真切地渐渐走进自己。他看清楚,这不只是让自己看到的,而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希望。靠近年后,村里发生的变化来想想,就觉得这变化与自个家也有关。
父亲的心情,被这意外惊喜激荡着。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从未有过唤醒父亲精神的事情。就是我哥出口外成了家,也觉得是迫不得已的做法,因而也没有高兴起来。看来让父亲特别倾心的,啥时能有个不再漂泊的家。如此平常的想法,未能脱离在时间里长久浸泡,就是这么一个想法,难熬了父亲多少年。就是这么一个想法,同样在肚里憋了多少年。父亲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房舍,那怕是两间土窑洞,也足以觉得,这个家在渐渐回暖了。
父亲在情感起伏中回想。当年的父亲,曾经是个怀抱理想的年轻人,只想离开世代与土打交道家庭,一路向西求学。然而,从追寻到失落,短短四十天,就结束了自己的梦想。回来后,还是不稀罕当个庄户人,从小家中的房屋地亩,并没有自己的半点辛苦。因此,拥有与失去自己并不心疼。之后,却让这个家的四处漂泊,艰难中吃尽了苦头,留下了家境的长久隐痛,一直不敢提说。
这些天,我见父亲常是满脸兴奋。他带着十分简单的理由,以超乎寻常的胆量,找大队批下了院子。而后,就整日整夜的与母亲商量,怎样从这荒芜的起点重新开始。商量中,也实在艰难,对于起房盖屋的大事,这个家确实没有这个气力。父亲只觉得,自己是个人生的失败者,一直是抱着一种惭愧的心情,来与母亲商量。穷困已经多年了,一时想做这么大的事情,只有声声叹息。既没钱,又没粮的光景,咋敢谈起房盖屋的大事呢。父亲兴奋之后,又回到日子的穷困中,妈妈抱怨的说,‘甚也没甚,拿什么捏窝窝来。’这寒酸的话语,还怎么去想起房盖屋的事呀。可父亲认为,这是一次绝对不能放弃的机会,过了这一时,就别想望大队再给你批院子了。
几天后,父亲撑着一张脸,去求自己教过的学生帮助。说得不好听点儿,其实是不顾颜面的四处乞讨。他很低下,也很狼狈。走出古城村,去了店子上,再返回西湾二道营。一路转回,背着的是往日师生的情宜,都是学生们的慷慨帮衬。按照眼下的困境,父亲知道终究无力偿还学生们,只好接受他们的少量粮食,父亲也体谅他们的光景,也并不好过。几碗红豆,或是几斤莜面,也是感谢不尽了。日渐苍老的父亲,做了一次脸上无光的举动。这该是让我们后代人,不由的发声叹息了。可我却是满脸喜欢的迎接气喘吁吁的父亲回来,只见他擦了一把汗,喘了一口气。看他似乎填补了那颗空虚的心,脸上泛起了欣慰的笑容。
天气暖和了,大地已完全消融,从季节上,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春天。就连刮的风,都给了人一种精神指向,撼动着人们的心扉。村子里的人们都忙开了。最明显的是村子里,那些倒塌的老房拆了。人们把拆下来的椽檩和门窗,泡在后河湾的水坑里。洗去陈年老土,烟熏污迹。黄愣愣的摆在河沟,让人们看着都惹眼。然后,再搬到了一片新土上,这对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改变。老房不见了,新房盖起来了。这种变化容纳了只锲人心的生活希望,只觉得日子过得有了奔头。
谁家有老旧房子的能拆换,多数人家是没有房子开拆。那就眼睛一起就盯上那千年老土,脱土坯楦窑。于是,土塘圪洞便成了人们汇集的地方。随之,这里就是难以名状的泥水大场面了。在这里人们似乎在泥水中,搅动起生命的激情。在这里最能袒露出,不分你我的相互合作与往来,人们正在追逐,改变生存困境的人生意义。只要谁家在动泥工,就看到有众人来帮忙。已形成一种有序的合作,同时融入了人情往来的世俗良风,化解了长久不相共事的傲视甜媚。显现出每个人并不孤单,见识了人们的生活本能是那么的强大。
毫无疑问,我们家只能楦窑。父亲看着村上有就几家新窑楦好了,他着急了。一封信,到了口外我哥的手中。我哥实在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长久的思盼,立刻来到眼前,总算是有了一个具备充足的理由,能请假回家了。
我哥离家将近一年了。口外的水土,我哥天天晚上在大哥的土炕上灰谝中,服荒下来了。他的口里话,也渐渐变得强硬起来,完全承认,自己是个半路地的口外人。那故乡就把他丢在口外,他只能在一天天的梦里回来。父亲一封信的召唤,苦苦憋了一年的我哥,归心似箭。赶紧打点我嫂子住了妈家,凭着姐夫的面子,请假了一个月的假,回到古城村。
我哥一回来,我家的楦窑就窘在眼下,再不能有改变主意的余地。我哥回来,就决定和促成了父亲不再犹豫,不再考虑雇人的粮食,不再考虑没有做门窗的木料。一狠心,父亲就大胆地把一家全年的口粮,压在这楦窑上。父亲说,‘先楦起窑,再说哇。’一句有底气的话,才拿定了主意。我终于明白,父亲的底气,来自他面前的两个儿子。
我们弟兄俩,扛起了镢头,开始刨楦窑的土了。镢头刨向从未有人动过的红土坡,才知道这红土坡的坚硬,红土里还有挤压和裹卷着的白干石头。要不没人敢动,一后晌,就把撅把都刨断了,也没刨下多少土。我哥转回头,一看别人脱罢土坯的坑子,他说,咱们就靠着往南吃土,见过泥水的土质疏松好挖,有铁锨挖就成,往大扩展土坑。‘这不都是土,何必就啃红土呢。’‘往南吃土没事,不会影响占了大场面,秋天一填坑,场面更大了。’我哥的气力,像在弥补他一年不在家的缺歉。
几天下来,我哥硬是不歇力的刨土。只见他抹去满脸的汗水,露出一双就像醉汉醒来的眼睛。妈妈说,‘楞子哎,你慢的做哇,这不是几天的事情。’我们俩同有着卑微中的激情和欲望,用极其简单的思维,搭建起个美好的愿望,住新窑,驱使着我们不停劳累的双手。放下铁锨,拿起镰刀,上山割荒草,准备和泥必加柴草的用。几天后,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雇人脱土坯楦窑了。
天色微亮,妈妈就把饭做好了。一锅稀粥,一笼窝窝。放在炕上等着来帮忙的人们。这是多少年来的头一回雇人,尽管头天一一叫到,可难免有点心不踏实。那人们敢来吗,会来吗。走出去,返进来的父亲绕了一遭又一遭。这可是又要雇人,来给自家做营生的,这或许是父亲此时的顾虑吧。
正是因为父亲的懦弱的个性,做事总有顾虑。就这个性,才被多少人常有同情之心。一直以来,一度与人们往来的关系并不紧张,几乎还能以融洽来说明。不一会儿功夫,沾亲的,挨好的,确实来人不少。这下父亲似乎找回了多年丢失的面子,精神一下子就回来了,他赶紧招呼人们吃饭,眼里好像还涌着高兴的泪水。
脱土坯的苦累,可想而知。泥水中的人们,却是一脸轻松。这里的打趣和说笑中,让苦累变得轻松了。只见人们走在排满地皮的土坯间,步子勤快,似乎人人都并不在意,脱土坯有多么的难熬苦累,我们也感觉就连自己也立显轻松,无须发愁。只觉得,大家在同做一件事情,苦累和发愁,似乎是让大家共同分担着。这样的劳动氛围,蕴藏着可贵的互助力量,有一种朴素的正气。
在这和颜悦色的劳动中,已是区别于个人的单独劳动,是在收拢着遗落在外的情感的聚合。把孤立的个人被人们围拢着,帮衬着,父亲也终于不觉苦累。我没想到,父亲愁来愁去,却在楦窑中获得了精神上的小小满足。我以为父亲经历得太多,曾经尝试了不少命运的伤感,让他把与人们的情感收敛的狭小而顺从,不敢与人亲近而难近冷热。几乎是处处小心,靠前靠后都要斟酌一番。而这样的举止,还不怕被人笑话,只觉得维诺,是他的长久习惯了。
这些天,我觉得父亲,在做他一生具有意义的事,每天起早贪黑都不知疲倦。只见他赤着脚站在土坯间,一次次盘算着土坯数量的多少,脸上常挂笑容。‘你们看我这眼也不行,记性也不好,还揽了个大差使,让我实在为难。’父亲边数边整理快干的土坯。‘哎,那说的,四哥可是教过书的人,这么小的事,咋能难住你来。’这句话,听起来挺平常,却给了父亲一个很大的面子,感到在众人面前,似乎是有点光彩。说实话,要说父亲教书,确实能让自己提起精神的事,是他这辈子引以为豪的。多少年就不提说了,而这个名声似乎还在。是的,当父亲的教书名气在银子川叫响的时候,命运却让他变成一个抬不起头的人了。从一个在课堂上滔滔不绝讲课的人,到不得不闭起自己嘴巴,他完全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而甘愿把内心变成了荒原,就不再提起那既光彩,又失落的教书了。
十多年过来,父亲的内心荒原,居然被两间土窑占据了。他知道自己这后半生,也没有什么本事了,有这两间窑,是给自己一个最好的安慰了。因而,眼下的楦窑,是让父亲提起精神的事情。他天天摆弄着干了的土坯,剥落棱角上多余的泥巴,一排排立起码好。真正做到不厌其烦。
我家的院子,批在程家姑父的杏树院。一院批进两家,各占一半。我家在西,而且两家伙走一个门,其实是个土墙的豁口。一车车土坯从这豁口往进拉,进来就是一个陡坡,人车一出溜,就跌进了土圪洞院。楦窑的土坯,堆积的黄土,满地的足尘,聚集在整个院子,零乱的院子,除了土,还是土。我们瞅在眼里,焦在心中。父亲为楦窑的一个门框发愁了,跑了几家,多亏亲戚帮助。找了根旧车辕木头,勉强能用上。我们弟兄俩,又上山割荒草,做楦窑的最后准备。
楦窑这天,天气真好。楦窑匠人那是满脸的自信,他施展出浑身的技法。只见那软溜溜的泥,摔在了一圈圈的土坯上。楦窑师父左右一端看,‘啪嚓’一声,一块土坯,稳稳地贴在一圈圈土坯上面。楦窑匠人扬手用力之间,炫耀出一种精彩的架势。人们齐声喝彩,这手艺真好。就是这泥巴加泥巴,柴草纠缠其中,一圈加一圈,简直就是燕子在垒窝。
这一天下来,人们的力量,有着不可估量的奇迹。那楦窑的土坯,堆积的黄土,满地的足尘不见了。看到得是两孔黑洞洞的窑洞,矗立在眼前。这时,父亲可真正的站在新窑前了,他两脚在高低不平的泥水中来回走动,我很难知道父亲此时的心情。在一片泥泞中,也许自己被一种复杂的心绪所困,曾经做梦都描摹的新窑,就在跟前,却失去了最初精神与向往。这窑洞并没有那么让他兴奋起来,站在这窑洞下,只觉得,愈显自己的卑微与弱小。父亲回过头,招呼人们回家吃饭。‘实在感谢,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了。没有别的,晚上让大伙喝上一樽酒吧。’‘四哥,等得住新窑哇。’我的父亲是一脸的疲惫,他用乏困的眼神,看着人们都回去吃饭了。
尽管我是干活不多,可跑腿多,也把我累得睡不醒觉。早上起来,看见妈妈两眼呆呆地坐着烧火做饭。我想,一定是想着我哥又要到口外呀,我也没敢多问,跑到新院子收拾整理去了。过了几天后,我哥提出要回口外,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家中确实没有口粮了。这是我们早已预料到的,是父亲要楦窑的一大赌注,是父亲的一大成就才把粮食吃空的。没想到饥饿来得这么快,所以我们感觉到并不慌张。已经想好办法,父亲还是不顾颜面的出去借粮,妈妈跟上我哥出口外。这天,一家人相互不再有话可说,父母亲也没有想让我哥多在上几天的挽留话语。
尽管又面临着生活的困苦,但是窑总算楦起来了。两间泥巴加泥巴的窑洞,就安抚了父亲憔悴的心。如此低劣的索求,一旦满足就会视为自己的成就,难以掩饰的成就感,还是打动了父亲那苍白的心灵。多少年来,父亲在一片冷眼中,带着这个家,走得实在是艰难,却没有停下来。困苦中,即使是走到了衰草荒村的地步,也不会忘记心头的盼头,抬头一看,前面还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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