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伞孩子(第二章)
降落伞孩子(第二章)
这个故事,关乎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从新闻曝出来到最后的判决,一年的时间,从春天,到另一个春天。这个故事礼貌的打扰了每个留学生的生活。
我做了一年多的看客。跟所有人一样;内心揉搓着意见和指责,品味着事件一年多的潮起潮落,为不少文章贡献了+1的阅读量,为舆论推波助澜,怀着同情或鄙夷,道德刺激着我的存在感。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以任何身份介入这件事。
那个暖春。正值一波三折的最后一折,最终判决宣布了,判决结果大快人心,迎来的是句号也是最高潮。一夜之间,同为留学生的我被这个带着留学生标签的案件狂轰滥炸,塞满所有信息猎取途道。入夜,我的手指在这块儿亮着光的方块儿上滑动,一条条的翻看朋友圈;又是这个消息。我有点儿恼火,一整天了,人们像发了疯一般分享着这个消息,宛如一场狂欢,矛头对准了年少出国的我们,隐隐感到自己成为指桑骂槐里面的那个槐,有完没完?又不是我闯的祸,麻烦这个世界停止用这样的标签强行对我进行影射。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才不是坏人。
手指不停的向下划动着,突然看见一条转载这个案件的消息下方有来自我的学妹的评论: “在牢里蹲着的其中一个女孩儿,是我们学姐。”
我懵了,怎么可能? 我们学校的中国人不到40个,高年级的更是只占三分之一,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我在逃避吧,因为我明明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好的预感包裹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预感会引出怎样沉重的现实,我不想知道,但我想知道。我发了疯一般,几十秒内联系里数个同学,问他们,这主角是我世界里的谁?他们说:“你不知道吗?烟头女孩儿就是Chris,你去看看校正以后的照片。” 一瞬间,好多原本被我忘得一干二净的事实被我的记忆扔回来,砸得我生疼。比如她的中文名字,那几个只存在于编名册上而从未被惯用英文名的我们使用过的汉字;比如她侧脸的轮廓,那条带给她或大或小烦恼的曲折线;还比如,那个温润的下午和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我知道的有点儿多,我不该知道那么多。当报道里的每一个字都立体起来,我知道,我的生命曾经介入过这场纷争,或者应该说,现在还在纷争里。人只有在看热闹的时候才能享受议论带给人的快感,它锋利,片面,且薄。而人,只有在事已关己时才会有兴趣去解读别人的人生。我无法继续充当看客,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我也无法承受其重量。那个夜晚,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哭到失声,眼睛止不住地流着眼泪,脑海也止不住的回放那些故事。相信我,这值得哭。
我叫Angel,是大家口中的“小留学生”。13岁的末了,我只身一人,打包好行李,飞越太平洋,开始了距离你们15个小时的生活。我尝到了所有那个年纪不该尝到的滋味儿,比如孤独,比如故作坚强,比如人情冷暖。我独自一人度过了14岁的生日,没有人在午夜对我说:生日快乐,临睡前我默念:过了今天就长大吧。于是我就在14岁的第一天成年了;我承担所有成年人该承担的,比如对错误的零容忍,比如收拾好来自别人的冷眼和蔑视,比如不麻烦别人,比如为自己的弱小买单。我被当作小孩儿来看待,但被当作成年人来对待,这是这个世界对我过最过分的事。
我的学校,坐落在一群别墅区里;这没什么稀奇,加州地太广,几乎所有人都住在别墅区里。我的学校,是一座小型私立天主教女子学校,算是片区里教学比较拔尖的。但不同于美国大多数高中,我的学校被冠以那么多形容词的同时也注定了它的狭隘。学生不到700人,几乎全是天主教徒,虔诚且愚昧。他们大部分是中产以上阶级的孩子,遵循家庭传统来到这里读书,一家里的姐妹,表姐妹,母亲,姑姨,祖母都是校友。这里的学生被教导要懂礼貌,守规则,温顺,最重要的是-去怀疑完美。不去怀疑上帝的存在,不怀疑上帝的温良,不怀疑上帝的暴行,不怀疑教条的意义,不怀疑自己所作所为。教育者是先行者,信奉团结的力量,于是这里的教师和管理者们都姓同一个字。校长的姨母是教导主任,校长的弟弟是法律顾问,校长的妹妹是终生教师,妹妹的老公是器材管理总监,姨母的儿子也是老师;而他们的朋友几乎挤满了所有职位。他们家的圣诞夜只比学校开学典礼多出一棵圣诞树而已。于是就这样,他们靠着关系网在一个私立学校守着自己的铁饭碗。而每年都有近700位学生,学习着他们的家族传统。
但我仍然在里面度过了四年,我想我还是爱它吧;每天清晨路过长长的铁栅栏,柔光打在两棵高大的紫藤树,紫色花瓣落满绿油油的草坪的时候。放学坐在停车场栅栏外的阶梯上,光斑通过头上高大的冬青树叶打在我手捧白色书页上的时候。我想至少它对我是温柔的。就在这个地方,我认识了Chris。
那是我在那里的第二年,开学原本只有六个中国学生的学校一下子转来十几个新的中国学生,Chris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一时之间无法确定她跟我是什么关系,不是朋友,多于同学,算是熟人吧,比较疏远的熟人。
初次见她,是在新生见面会结束后的国际生会议上。会议在302号教室,那里是国际生常年聚集的地方,我很喜欢那个教室。室内被刷成冷色调,前后两面墙高大且惨白,被科技产品点缀着,比如连城排的苹果台式电脑,比如很酷的按键就可电子书写的投影仪白板,它们带有未来感的线条很吸引人。另外两面墙上是练成排的窗户,被加州的阳光映得清澈。我到得比较晚,位置几乎被陌生的新生面孔占满,我只得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沉默不语,因为扎进陌生人堆里而感到有些拘束。Chris坐在我面前隔一个人的位置,在我与她后桌也就是我前桌的姑娘攀谈时,她毫无预兆地打断我们,说:“你好,我叫Chris。” 她长得不打眼,英文结结巴巴,不健谈,不高不瘦,校服穿在她身上有点儿大,连鞋子都大得有些沉重。普通得没有存在感,以至于现在我想了好久才勉强记起那个当下。她大我两岁,我15岁的时候她已经17岁了;她比较晚读书,转到美国后因为语言问题留一年级,所以跟我同级。我是那个年级里唯一的老生,理所应当的新生们提供帮助。事实上我内心是欢喜的,说是帮助别人,但自己也从中获利,我很享受那种我比她们厉害的成就感,这让我的骄傲显得理所应当,极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Chris总是一脸迷茫的问我:“Angel,这个课表是什么意思?”“Angel,这节课教室是哪间?”“Angel,他刚刚说了什么?”“Angel,现在是要干嘛呀?” 我就像大姐姐一样,一件件讲给她听,带着温柔和说一不二的口吻,掩盖内里的沾沾自喜。她会做所有我告诉她去做的事,即便听不懂课她也会拿出笔记本,模仿我的样子,用她仅知道的基本单词去回答条例在上面的问题。她会在计划册上面标出我告诉她的deadline和活动日期。她会照抄我递给她的笔记。她会去买老师要求的特定型号的物件。而每一次,她都是以幸存者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看着她解决一件件事儿,我相信这是自己的功劳,很有成就感。
在她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新生问我寻求帮助;这个年纪里刚出国的孩子还不懂得什么是界限感,别人能让自己生活得容易些,便多多益善。渐渐的,我的耐心和虚荣心被耗尽,我感觉自己在被索取,像是被压榨着低廉的劳动力。我有些生气,觉得不公,但又没什么控诉的理由。我渐渐对Chris和像她一样来寻求帮助的新生们态度强硬,有些识趣儿的就不再来了,但Chris没有。Chris依然大大咧咧的继续着她的索取。一次她又来问我:“今天老师留的作业是干嘛啊?” 我说:“你上课都干嘛了?自己上课不听会活该做不懂,赖谁呀?” 说完我头也没回就跨上自行车,骑车回家了。她没有生气,但我也没有看她的表情,我不敢看,总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我理智地尝试说服自己-我这么做是应该的。她也知道自己的打扰不合时宜吧,但就像溺水时看见一根木棍,不允许自己考虑木棍承载的压力。而我,也忘了一年前的自己。人都是健忘的,自己度过最难的时期后就总会向前走的,发生过的事就丢了吧,不可能带着这么沉重的行囊上路呀。
我和她一样,她和我一样。我所经历过的种种折磨和超出承受力的疼痛,她都在经历,只是时过境迁,我已经无法提醒自己是怎样的疼了。Chris面对我的强硬时的大大咧咧,用这样的忍耐和无所谓来面对我暗里的贬低,不过是用自尊心来换取我的帮助,熬过这最艰难的开始。用无所谓来掩盖住这些疼,只是为了维持最后的体面。
【降落伞孩子(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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