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曲止,繁花落尽

父亲说,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正浓。蝉儿声声叫唤,他望着角落里的一株并蒂蔷薇出神,产婆就过来报喜,说夫人生了个千金。父亲开口想取名“蔷薇”,不知怎的蓦然想起那株浓烈的两生花,遂取名为“宪”,意为从目从心。
父亲是南唐重臣,我虽为长女得到甚多宠爱,但父亲甚是严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需样样通晓,女红礼仪也不能落下。小时候父亲最喜欢在闲暇时候抱着我,看着院里争相斗艳的蔷薇,教我吟诗赋词。多年后长大了,才明白父亲的苦心,重臣之女必会嫁入皇家,自古皇家多是喜新厌旧之人,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以才动人,方可取心。
小时候,我最喜欢去的是家里的藏书阁。父亲爱书,门客朋友相赠的,市集里买入的,以及陛下赐予的,父亲都会按照类别排列,以便阅读。虽然为了博得父亲欢心,我发奋学习诗词,但我最喜欢的仍旧是藏书阁里的曲谱,优美多姿,跌宕起伏,如同我跃跃欲跳的灵魂。是的,我向往自由,向往外面的世界,想要行遍天下接触更多的音符。可现在的天下四分五裂,局势动荡,南唐早已不是当年的大唐盛世。
十三四岁那年,前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父亲一一回绝了。娘亲说,父亲是舍不得我出嫁,定要寻个好人家。我越来越不懂父亲了,他要求我强记各类书史,擅长各家舞曲,出口能作诗填词。我渐渐厌烦了这种沉闷的气氛,想离开府邸找个心爱的男子一起浪迹天涯。每每我对娘亲诉苦,娘亲都会含笑说我傻,父母媒妁之言才可成婚,颠沛流离不可成事。随后拿出她最心爱的琵琶,像小时候一样,一边弹奏一边唱曲与我听。娘亲是父亲的继室,波澜不惊的在这府中生活,对父亲低眉顺眼,好在父亲对娘亲不错,总归算是相敬如宾。我不想复制娘亲这种生活,一辈子这么短,我想要随性肆意的活着。时光荏苒,我名声大噪,街头小巷都传流,江宁府中,司徒周公之女,明眸皓齿,美目流盼,精谙音律,鸾歌凤舞。
【霓裳曲止,繁花落尽】十九岁那年,父亲让娘亲为我梳妆打扮,跟着他入宫参加陛下寿宴。娘亲怆然,父亲留我这么些年,最终还是要将我入宫联姻。宫闱深许,或许这一别,就是一生。宴会歌舞生平,流光四溢,父亲让我当众弹奏一曲琵琶。我只觉得我离这些政客太远,心生烦闷,但为迎合气氛,弹奏了一曲娘亲最爱不尽出名的小曲。父亲面有不悦,但却没有阻止。一曲终了,陛下赞叹我美妙的演奏,赐予我蔡邕曾用的烧槽琵琶,并以父亲是社稷元老为由,将我许给吴王为妃。
我抬眼望向前排的那个说话儒雅的皇子,那将是我未来的夫君呵。他回眸对上我的眼,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艳和欢喜。我并不震惊,很多男子见到我的容颜后,都会是如此反应。多么肤浅的男子,何况还比我小一岁,未来,怕是像父亲和娘亲那般相敬如宾都难。世间男子均爱倾城的容颜,又有谁能懂我的心呢?
婚礼举办得很盛大,轰动了整个江宁。我戴着凤冠踏入花轿,心中只余悲凉,但愿来生为男子,潇洒畅快游天下。吴王妃对我而言是枷锁,从此世间再无无拘无束的周宪,只有父亲期望的周娥皇。记得刚识字那年,父亲给我取字娥皇,我问父亲这是何意,父亲说,这是帝后之名,将来你是要为国母的。可多么讽刺,陛下指婚与吴王,并非太子,父亲自从宴会之日起,就一直闭门不出,叹息连连。世间女子命运多薄凉,无论出生富贵贫贱,都会成为家族筹码。
新婚翌日,他撒娇般的要帮我梳头画眉,我告诉他,挽髻为妇,可他偏偏给我梳明艳的少女妆,甚至调皮的在额间点了朱砂。他蒙上我的眼睛带我入后院,说是有惊喜给我。一团团争奇斗艳的蔷薇映入眼帘,簇簇丛丛铺满整个庭院。他说,听闻司徒府上多蔷薇,我怕你念家,便叫人把各色蔷薇都移植入院,不知你可喜欢?
我在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也看到他眼里的期盼与光芒,他所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讨我欢心。我看到亭子摆放着陪嫁的烧槽琵琶,并不急于回答他,缓缓坐下弹奏了自己创作的小曲。他听得如痴如醉,不由作词。曲罢颔首低笑,短小明快的喜悦,这是王妃你的回答么?我有些惊喜,很多人都觉得这曲声调低沉,是诉情之意,他竟听出了我的心绪。这场政治联姻,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熬,又或许,能够奢侈点的希望,他会成为那个懂我的人。
在吴王府中,我们载歌载舞,谱曲作章,诗词相对,我想起了陛下寿宴上那个狡黠的微笑,陛下或许当时就听出了我曲中的情绪,才会不顾父亲的颜面,将我许配给同样热爱丝竹琴音无拘无束的吴王。琴瑟相和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不可避免的爱上了与我赏曲对酌的从嘉,并在第三年生下了儿子仲寓。
太子薨了。从嘉虽排行第六,但父王子嗣早夭,只剩下太子一个皇兄,按照立长的祖训,从善当为太子。从嘉开始焦躁不安,他并不想继承江山,只想无忧无虑的当个王爷潇洒一生。钟侍郎箴言从嘉懦弱,上疏请立纪国公从善为太子,被暴怒的父王连贬流放。这太子之位,怕是躲不过了。
若从嘉成了帝王,后宫佳丽三千,我何时会被遗忘会被抛弃呢?不似这吴王府,从嘉独宠我一人,不曾纳妾。就算我是国母又如何,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分享自己的夫君,妒忌肯定会像水草一样缠绵生长,直至把我逼疯,为爱而疯。那看似风光的皇后,眼底藏不住的荒凉,含苞待放的秀女一茬接一茬的入宫,老去的不止脂粉遮不住的容颜,还有千疮百孔假装大度的心。
从嘉入住东宫,每天要花大量的精力学习治国理政。夜深时分,书房灯光点点,他未曾入睡,我喜欢给他送一杯参汤,以便提神养生。我从来不劝他放下事务尽早入睡。他本就是个恪尽职守的人,承接下这太子,必当全力以赴。偶尔瞥见他鬓角若隐若现的白发,我不由心疼,这东宫是其他皇室梦寐以求的地方,可对从嘉而言,这是禁锢他文才与自由的囚牢。
南唐处在风雨飘零中,从嘉继位,改名为“煜”,希望国家能够重新熠熠生辉。我生下次子仲宣,册封为后。朝臣家中适龄秀女不断入宫,宫蛾嫔妃众多,夫君将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了,算起来,他已经两日未进入瑶光殿了。女为悦己者容,梳头的时候,我突发奇想,把发髻高挽会不会是别样的风景?同时,我把裙裳的腰身修窄,纤细的腰肢配上高耸的发髻才更为合适。我看到他眼里的光亮,可我不懂他是喜欢这份新鲜还是单纯喜欢我这份举动?我们之间的感情,到底在他心里有多深?我不敢问也不能问,因为自从入了这宫廷,我将不再是我,该一国之母的尊荣大气,他也不再是他,该有南唐君主的责任。
后宫都传皇后有个七窍玲珑心,高髻纤裳、首翘鬓朵都引得各宫嫔妃争相效仿,但我只不过是个思君的可怜女子罢了,想在他的心里留的更久更深一点。他已经许久未曾上朝,夜夜笙歌,我知道他很绝望很恐惧,各方战火连连,北宋越来越强大,而南唐已经岌岌可危,无法挽救。他无法扭转这种衰弱的局势,怕这个国家朝不保夕,更怕南唐的百姓颠沛流离。雪夜盛景,对饮成歌,酒杯里印着他淡淡的哀伤。我举杯邀舞,他却让我谱曲一首。我吟唱提笔,写下《邀醉舞破》和《恨来迟破》,希望美妙的乐曲能够缓解他的惆怅。我不过是个女子,只愿静静陪伴他,跟他一起共分担。
宫中收藏着零散的霓裳羽衣曲,我仔细翻阅,都是残篇断章。他曾让乐师进行修缮,曲子仍杂乱无序,不能入耳。我对着残谱点点哼唱,试用琵琶段段演奏,深奥难懂无法编排的删除,风格一致串联成章的谱写。盛唐繁华的光景让我联想到金戈铁马,荡气回肠的乐章,玄宗专宠杨贵妃的深情,曲中必有男子柔情似水般的音调。我设了个晚宴,用琵琶演奏耗时已久的成果,丝竹声声悦耳,舞姿步步生莲,整个宫廷都欢愉了起来,我看到他眉间的阴霾渐渐消散。这曲霓裳,果然是他心头的挚爱。
我病了,病得很重,日日卧床,餐餐苦药。娘亲很担心,让妹妹入宫看望我,而我等候了多日才见到妹妹嘉敏。我出嫁那年,她才五岁,扯着我的衣角哭啼着让我别走。如今刚到及笄之年,细细看来,容貌间跟我长得七八分相似,眼里透着爱恋时才有的光彩。我问她何时来的,她告诉我来了多日了。我顿时心里寒凉,从嘉变心了,十年的陪伴,敌不过嘉敏倾城的一笑。是啊,就算我如何与岁月抗衡,鬓角的白发还是会长,饱满的肌肤仍会松弛,终是会输给年轻的容颜。君王最是无情,十年的专宠,那么多莺莺燕燕都无法入他的眼,我以为彼此成为了生命中最深刻的存在,那么现在从嘉爱上的到底是嘉敏还是曾经年少的我?我不愿再见到嘉敏,甚至开始恨这血浓于水的相似容貌,我面墙而卧,让她从此别再踏入瑶光殿。
宫中传来噩耗,仲宣因为在佛堂为我祈福受到惊吓,得病而亡。那个跟着我身后叫我母后的孩子,那个软软蠕蠕的小人儿,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若不是因为我这场病,他又怎么会去佛堂?上苍太过残忍,刚被夺爱,又逢丧子,好几次在梦中我听见他喊“母后,儿臣害怕”。我愈发虚弱,从嘉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每次都自己先尝了药再喂我。可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我把烧槽琵琶和从小佩戴手臂的玉环赠与从嘉,希望他日后能记得我,记得我们曾经的美好。我洗漱梳妆,把玉含于口中,等着我的小人儿来接我。小时候娘亲说,命运从不偏袒,所有人都会遇见唯一一个在生命中留下浓重色彩的人,然后点亮这辈子所有的幸福。我这一生,足矣。
我听见霓裳曲时而缓慢的诉说,时而短促的惊叹,院中的蔷薇花早已过了盛夏的繁茂,最后一朵也随着这十一月份的风儿飘散开来,只余下淡淡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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