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我又去看俞先生,小陈也在那里呢 。一看师徒的神气,我就知道他们犯了拧儿 。我刚坐下,俞先生指着小陈的鞋,对我说:“你看看,这是男人该穿的鞋吗?葡萄灰的,软梆软底!他要是登台彩排,穿上花鞋,逢场作戏,我决不说什么 。平日也穿着这样的鞋,满街去走,成什么样儿呢?”
我很不易开口 。想了会儿,我笑着说,“在苏州和上海的鞋店里,时常看到颜色很鲜明,样式很轻巧的男鞋;不比咱们这儿老是一色儿黑,又大又笨 。”原想这么一说,老先生若是把气收一收,而小陈也不再穿那双鞋,事儿岂不就轻轻的揭过去了么 。
可是,俞先生一个心眼,还往下钉:“事情还不这么简单,这双鞋是人家送给他的 。你知道,我玩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儿们的那些花样都瞒不了我 。今天他送双鞋,明天你送条手绢,自要伸手一接,他们便吐着舌头笑,把天好的人也说成一个小钱不值 。你既是爱唱着玩,有我教给你还不够,何必跟那些狐朋狗友打联联呢?!何必弄得好说不好听的呢?!”
小陈的脸白起来,我看出他是动了气 。可是我还没想到他会这么暴烈,楞了会儿,他说出很不好听的来了:“你的玩艺都太老了 。我有工夫还去学点新的呢!”说完,他的脸忽然红了;仿佛是为省得把那点腼腆劲儿恢复过来,低着头,抓起来帽于,走出去,并没向俞老师弯弯腰 。
看着他的后影,俞先生的嘴唇颤着,“呕”了两声 。
“年轻火气盛,不必——”我安慰着俞先生 。
“哼,他得毁在他们手里!他们会告诉他,我的玩艺老了,他们会给他介绍先生,他们会蹿弄他‘下海’,他们会死吃他一口,他们会把他鼓逗死 。可惜!可惜!”
俞先生气得不舒服了好几天 。
小陈用不着再到俞先生那里去,他已有了许多朋友 。他开始在春芳阁茶楼清唱,春劳阁每天下午有“过排”,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 。因为俞先生,我也认识几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我也到那里去泡壶茶,听三两出戏;前后都有熟人,我可以随便的串——好观察小陈的行动 。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人说他是“兔子” 。我不能相信 。不错,他的脸白净,他唱“小嗓”;可是我也知道他聪明,有职业,脑腆;不论他怎么变,决不会变成个“那个” 。我有这个信心,所以我一边去观察他的行动,也一边很留神去看那些说他是“那个”的那些人们 。小陈的服装确是越来越匪气了,脸上似乎也擦着点粉 。可是他的神气还是在腼腆之中带着一股正气 。一看那些给他造谣的,和捧他的,我就明白过来:他打扮,他擦粉,正和他穿那双葡萄灰色的鞋一样,都并不出于他的本心,而是上了他们的套儿 。俞先生的话说得不错,他要毁在他们手里 。最惹我注意的,是个黑脸大汉 。头上剃着月亮门,眼皮里外都是黑的,他永远穿着极长极瘦绸子衣服,领子总有半尺来高 。据说,他会唱花脸,可是我没听他唱过一句 。他的嘴里并不象一般的票友那样老哼唧着戏词儿,而是念着锣鼓点儿,嘴里念着,手脚随着轻轻的抬落;不用说,他的工夫已超过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家伙点的程度,大概他已会打“单皮” 。这个黑汉老跟着小陈,就好象老鸨子跟着 *** 那么寸步不离 。小陈的“戏码”,我在后台看见,永远是由他给排 。排在第几出,和唱哪一出,他都有主张与说法 。他知道小陈的嗓子今天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儿戏;他知道小陈刚排熟了《得意缘》,所以必定得过一过 。要是凑不上角儿的话,他可以临时去约 。赶到小陈该露了,他得拉着小陈的手,告诉他在哪儿叫好,在哪儿偷油,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应在哪个关节“码前”或“叫散”了 。在必要的时候,他还递给小陈一粒华达丸 。拿他和体育教员比一比,我管保说,在球队下场比赛的时候那种种嘱告与指导,实在远不及黑汉的热心与周到 。等到小陈唱完,他永远不批评,而一个劲儿夸奖 。在夸奖的言词中,他顺手儿把当时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极厉害的攻击:谁谁的嗓子象个“黑头”,而腆着脸硬唱青衣!谁谁的下巴有一尺多长,脊背象黄牛那么宽,而还要唱花旦!这种攻击既显出他的内行,有眼力,同时教小陈晓得自己不但可以和那些名伶相比,而且实在自己有超过他们的地方了 。因此,他有时候,我看出来,似乎很难为情,设法不教黑汉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台上去,可是他也不敢得罪他;他似乎看出一些希望来,将来他也能变成个名伶;这点希望的实现都得仗着黑汉 。黑汉设若不教他和谁说话,他就不敢违抗,黑汉要是教他擦粉,他就不敢不擦 。我看,有这么个黑汉老在小陈身旁,大概就没法避免“兔子”这个称呼吧? 小陈一定知道这个 。同时,他也知道能变成个职业的伶人是多么好的希望 。自己聪明,“说”一遍就会;再搭上嗓子可以对付,扮相身段非常的好;资格都有了,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几千的包银,干什么不往这条路上走呢!什么再比这个更现成更有出息呢? 要走这条路,黑汉是个宝贝 。在黑汉的口中,不但极到家的讲究戏,他也谈怎样为朋友家办堂会戏,怎样约角,怎样派份儿,怎样赁衣箱 。职业的,玩票的,“使黑杵的”,全得听他的调动 。他可以把谁捧起来,也可以把谁摔下去;他不但懂戏,他也懂“事” 。小陈没法不听他的话,没法不和他亲近 。假若小陈愿意的话,他可以不许黑汉拉他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房去了 。不要说他还有那个希望,就是纯粹为玩玩也不能得罪黑汉,黑汉一句话便能教小陈没地方去过戏瘾,先不用说别的了 。有黑汉在小陈身后,票房的人们都不敢说什么,他们对小陈都敬而远之 。给小陈打鼓的决不敢加个“花键子”;给小陈拉胡琴的决不敢耍坏,暗暗长一点弦儿;给小陈配戏的决不敢弄句新“搭口”把他绕住,也不敢放胆的卖力气叫好而把小陈压下去 。他们的眼睛看着黑汉而故意向小陈卖好,象众星捧月似的 。他们绝不会佩服小陈——票友是不会佩服人的——可是无疑的都怕黑汉 。假如这些人不敢出声,台底下的人可会替他们说话;黑汉还不敢干涉听戏的人说什么 。听戏的人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到星期六或星期日偶尔来泡壶茶解解闷,花钱不多而颇可以过过戏瘾 。这一类人无所谓,高兴呢喊声好,不高兴呢就一声不出或走出去 。另一类人是冬夏常青,老长在春芳阁的 。他们都多知多懂 。有的玩过票而因某种原因不能再登台,所以天天上茶楼来听别人唱,专为给别人叫“倒好”,以表示自己是老行家 。有的是会三句五句的,还没资格登台,所以天天来熏一熏,服装打扮已完全和戏子一样了,就是一时还不能登台表演,而十分相信假若一旦登台必会开门红的 。有的是票友们的亲戚或朋友,天天来给捧场,不十分懂得戏,可是很会喊好鼓掌 。有的是专为来喝茶,不过日久天长便和这些人打成一气,而也自居为行家 。这类人见小陈出来就嘀咕,说他是“兔子” 。只要小陈一出来,这群人就嘀咕 。他们不能挨着家儿去告诉那些生茶座儿:他是“兔子” 。可是他们的嘀咕已够使大家明白过来的了 。大家越因好奇而想向他们打听一下,他们便越嘀咕得紧切,把大家的耳朵都吸过来一些;然后,他们忽然停止住嘀咕,而相视微笑,大家的耳朵只好慢慢的收回去,他们非常的得意 。假若黑汉能支配台上,这群人能左右台下,两道相逆的水溜,好象是,冲激那个瘦弱的小陈 。这群人里有很年轻的,也有五六十岁的 。虽然年纪不同,可一律擦用雪花膏与香粉,寿数越高的越把粉擦得厚 。他们之中有贫也有富,不拘贫富,服装可都很讲究,穷的也有个穷讲究——即使棉袍的面子是布的 。也会设法安半截绸子里儿;即使连里子也得用布,还能在颜色上着想,衬上什么雪青的或深紫的 。他们一律都卷着袖口,为是好显显小褂的洁白 。大概是因为忌妒吧,他们才说小陈是“兔子”;其实据我看呢,这群人们倒更象“那个”呢 。小陈一露面,他们的脸上就立刻摆出一种神情,能伸展成笑容,也能缩歛成怒意;一伸,就仿佛赏给了他一点世上罕有的恩宠;一缩,就好象他们触犯帝王的圣怒 。小陈,为博得彩声,得向他们递个求怜邀宠的眼色 。连这么着,他们还不轻易给他喊个好儿 。赶到他们要捧的人上了台,他们的神情就极严肃了,都伸着脖儿听;大家喊好的时候,他们不喊;他们却在那大家不注意的地方,赞叹着,仿佛是忘形的,不能不发泄的,喝一声彩,使大家惊异,而且没法不佩服他们是真懂行 。据说,若是请他们吃一顿饭,他们便可以玩这一招 。显然的,小陈要打算减除了那种嘀咕,也得请他们吃饭 。我心里替小陈说,何必呢!可是他自有他的打算 。有一天,在报纸上,我看到小陈彩排的消息 。我决定去看一看 。当然黑汉得给他预备下许多捧场的 。我心里可有准儿,不能因为他得的好儿多或少去决定他的本事,我要凭着我自己的良心去判断他的优劣 。他还是以作工讨好,的确是好 。至于唱工,凭良心说,连一个好儿也不值 。在小屋里唱,不错,他确是有味儿;一登台,他的嗓子未免太窄了,只有前两排凑合着能听见,稍微靠后一点的,便只见他张嘴而听不见声儿了 。想指着唱戏挣钱,谈何容易呢!我晓得这个,可是不便去劝告他 。黑汉会给他预备好捧场的,教他时时得到满堂的彩,教他没法不相信自己的技艺高明 。我的话有什么用呢? 事后,报纸上的批评是一致的,都说他可以比作昔年的田桂凤 。我知道这些批评是由哪儿来的,黑汉哪能忘下这一招呢 。从这以后,义务戏和堂会就老有小陈的戏码了 。我没有工夫去听,可是心中替他担忧 。我晓得走票是花钱买脸的事,为玩票而倾家荡产的并不算新奇;而小陈是个穷小子啊 。打算露脸,他得有自己的行头,得找好配角,得有跟包的,得摆出阔架子来,就凭他,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难! 不错,黑汉会帮助他;可是,一旦黑汉要翻脸和他算清账怎么办呢?俞先生的话,我现在明白过来,的确是经验之谈,一点也非过虑 。不久,我听说他被公司辞了出来,原因是他私造了收据,使了一些钱 。虽说我俩并非知己的朋友,我可深知他绝不是个小滑头 。要不是被逼急了,我相信他是不会干出这样丢脸的事的 。我原谅他,所以深恨黑汉和架弄着小陈的那一群人 。我决定去找他,看看我能不能帮助他一把儿;几乎不为是帮助他,而是借此去反抗黑汉,要从黑汉手中把个聪明的青年救出来 。小陈的屋里有三四个人,都看着他作“活”呢 。因为要省点钱,凡是自己能动手的,他便自己作 。现在,他正作着一件背心,戏台上丫环所穿的那种 。大家吸着烟,闲谈着,他一声不出的,正往背心上粘玻璃珠子——用胶水画好一大枝梅花,而后把各色的玻璃珠粘上去,省工,省钱,而穿起来很明艳 。我进去,他只抬起头来向我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工作,仿佛是把我打入了那三四个人里边去 。我既不认识他们,又不想跟他们讲话,只好呆呆的坐在那里 。那些人都年纪在四十以上,有的已留下胡子 。听他们所说的,看他们的神气,我断定他们都是一种票友 。看他们的衣服,他们大概都是衙门里的小官儿,在家里和社会上也许是很热心拥护旧礼教,而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的 。可是,他们来看小陈作活 。他们都不野调无腔,谈吐也颇文雅,只是他们的眼老溜着小陈,带出一点于心不安而又无法克服的邪味的笑意 。他们谈话儿,小陈并不大爱插嘴,可是赶到他们一提起某某伶人,或批评某某伶人的唱法,他便放下手中的活,皱起点眉来,极注意的听着,而后神气活似黑汉,斩钉截铁的发表他的意见,话不多,可是十分的坚决,指出伶人们的缺点 。他并不为自己吹腾,但是这种带着坚固的自信的批判,已经足以显出他自己的优越了 。他已深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旦角,除了他简直没有人懂戏 。好容易把他们耗走,我开始说我所要说的话,为省去绕弯,我开门见山的问了他一句:“你怎样维持生活呢?” 他的脸忽然的红了,大概是想起被公司辞退出来的那点耻辱 。看他回不出话来,我爽性就钉到家吧:“你是不是已有许多的债?” 他勉强的笑了一下,可是神气很坚决:“没法不欠债 。不过,那不算一回事,我会去挣 。假如我现在有三千块钱,作一批行头,我马上可以到上海去唱两个星期,而后,”他的眼睛亮起来,“汉口,青岛,济南,天津,统一个圈儿;回到这儿来,我就是——”他挑起大指头 。“那么容易么?”我非常不客气的问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下,不屑于回答我 。“是你真相信你的本事,还是被债逼得没法不走这条路呢?比如说,你现在已欠下某人一两千块钱,去作个小事儿决不能还上,所以你想一下子去楼几千来,而那个人也往这么引领你,是不是?” 想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咽了一口气,没回答出什么来 。我知道我的话是钉到他的心窝里 。“假若真象我刚才说的 。”我往下说,“你该当想一想,现在你欠他的,那么你要是‘下海’,就还得向他借 。他呢,就可以管辖你一辈子,不论你挣多少钱,也永远还不清他的债,你的命就交给他了 。捧起你来的人,也就是会要你命的人 。你要是认为我不是吓吓你,想法子还他的钱,我帮助你,找个事作,我帮助你,从此不再玩这一套 。你想想看 。” “为艺术是值得牺牲的!”他没看我,说出这么一句 。这回该我冷笑了 。“是的,因为你在中学毕业,所以会说这么一句话,一句话,什么意思也没有 。” 他的脸又红了 。不愿再跟我说什么,因为越说他便越得气馁;他的岁数不许他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向外边喊了一声:“二妹!你坐上一壶水!” 我这才晓得他还有个妹妹,我的心中可也就更不好过了;没再说什么,我走了出去 。“全球驰名,第一青衫花旦陈……表演独有历史佳剧……”在报纸上,街头上,都用极大的字登布出来 。我知道小陈是“下了海” 。在“打炮”的两天前,他在东海饭店招待新闻界和一些别的朋友 。不知为什么,他也给了我张请帖 。真不愿吃他这顿饭,可是我又要看看他,把请帖拿起又放下好几回,最后我决定去看一眼 。席上一共有七八十人,有戏界的重要人物,有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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