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宋之后,文人对诗僧的评价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欧阳修《六一诗话》引许洞与宋初“九僧”分韵之事,意在突显“九僧”题材、语料逼仄的创作模式,虽未下评语,但讥讽之意非常明显 。苏轼《赠诗僧道通》更说:“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 。谓无酸馅气也 。”言外之意,即批评了那些具有“蔬笋气”“酸馅气”的僧诗 。“蔬笋气”“酸馅气”后来逐渐成为了僧诗批评中的两个重要术语,用以指僧诗识量狭仄、境界清寒、诗思蹇涩、好摄禅语等特征,多含贬义 。
在宋代,诗僧窃诗、犯戒、坐累、作绮语的现象,亦屡见不鲜 。慧洪因作《上元宿岳麓寺》诗,被王安石之女讥为“浪子和尚”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更历数六名作诗的“好事僧”,除清顺、可久稍入其法眼外,其他或窃人绪余,卖弄口舌;或坐累系狱,编置戍边;或得病癞致死;或转投道教,为僧不诚,故叶氏哀叹曰“风俗之变,此曹亦然!”这种种恶劣印象的“叠加”,使“诗僧”逐渐沦为略具贬义的称谓 。清人罗颢《咸陟堂诗文集序》甚至说:“士仅得为名士,僧仅得为诗僧,辱甚 。何辱乎尔?失实而后有名,失性而后有诗,君子耻之 。耻生于辱,辱生于俗,俗不可医也 。”中国古代的“诗僧”颇类似于儒家正统语境中的“文人”“诗人”等称谓,都是从特定阶层(僧侣和士人)中衍生出来的次级身份类型 。这些次级身份类型因为不尽能体现所属阶层的终极价值观,而且缺乏鲜明的职业特征,所以它们的社会属性更显模糊,很容易造成自我体认的困境和焦虑 。
对于诗僧而言,这种困境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诗僧们一方面迷恋吟诗作文,另一方面却很少董理自己的作品,随得随弃,漠不关心 。我们大致统计了所经眼的343种释家别集的编纂情况,其中,作者自编者仅有18种,占总量的5.5%;作者的法子、法孙编纂的有121种,占总量的37.2%;文人编纂者有107种,占32.9%;不可确考者有97种,约占30% 。这似乎表明中国古代的释家别集呈现出创作和编纂严重分离的现象 。其次,很多释家别集常以“禅余”“禅暇”等冠名,如释见自《余闲集》、释本黄《余学集》、释隆琦《禅余歌》、释显清《禅余吟草》、释浄乐《禅余集》等 。所谓“禅余”“禅暇”,是说集中的诗文皆参禅之余所得,无关乎道德、事业,此犹如韩愈所说“余事作诗人”之意 。另外,还有的诗僧取文字与禅道之关系命名诗文集,例如,释大观的别集名为“物初剩语”,释篆玉的别集名为“话堕集”,释禅一的别集名为“唾余集”,流露出他们在体认自我身份时所产生的矛盾和焦虑 。
不过,佛教的“色空不二”“不落两边”的“中道义”,又提供给释子们诸多消解困境的“法门” 。很多释子在自序诗集时,常试图为吟诗作文寻得某种“合法性” 。例如,释行昱《晴空阁诗集自序》虽承认“诗非禅家正学”,但“禅中有诗”“诗中有禅”,若强分门户,则禅“何以名焉,何必状焉”,故他声称:“愿观是《晴空阁》者,不得作禅会,亦不得作诗会 。”这种以“诗禅相通”论来消解困境的做法,最为普遍 。又如,释德溥《腰雪堂诗集自序》云:“由天竺国俗,本重文制,宫商体韵,以入管弦为善 。经中偈颂,皆其式也 。既事空王,遂习韵语;既习韵语,遂近诗句 。”其实,不仅经中偈颂尽为韵语,三藏十二部亦皆如如文字,释迦说法又何尝离文字?如此言说,意在表明吟诗撰文实为宗门的传统 。再如,释篆玉《话堕集自序》用佛教“中道义”扫除人们对语言、文字“执障”,以为“空”“假”不二,“有话”与“无话”,亦是如此,既不执一端,亦不离一端 。凡此种种言说,与其说是创作心理的调剂,毋宁说是试图从理论上为吟诗作文“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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