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联手出逃

不是私奔,而是出逃。
公务员简直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三个字。
阿东觉得这个职业非常适合自己。阿东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他的名字。而公务员也听起来极其无聊,无聊到每一个公务员都可以叫作阿东、阿西、阿北、阿南这样无足轻重的名字。
在阿东的城市,当上公务员是个家人亲戚朋友同事乃至于城里每一个搭得上边儿的关系网都要挨着请吃饭的事情。当然了,小城市的消费不高,虽然有那么多局,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在小城市,父母为孩子买单也是相对合理的。阿东的爸爸一手定了饭局人选,阿东周五晚上下了班,甚至都懒得整理下衣领,就这么去了。
阿东觉得这大概是人生中唯一一次他可以以主角身份出场的时候了吧。小学唯一得过的小红花是劳动奖——大概是把教室打扫干净了之类的原因,可是那次3班参加合唱团的人太多,加上那年合唱团在市里拿了二等奖,所以发完了合唱团同学们的小红花之后,班会时间就不够了,班主任直接把小红花放到了阿东桌子上,没有请阿东上讲台。
从此阿东总是这样和上讲台领奖,接受大家注目的事情莫名其妙擦肩而过。大概也是次数太多,所以阿东自己也渐渐习惯了。阿东的妈妈说,我家阿东打小就是个木头。
但是今天不一样啊,今天是他请客吃饭。阿东没觉得紧张,只是觉得这件事不那么平常,不是大学时每天早上食堂八毛一个的没什么油气的肉包子,也不是隔壁的学生会主席天天拎着一个煞有介事的公文包匆匆从身边经过,总之就不是那么每天发生的事情。
大概每一种小说都是这样子展开故事的吧。
某一个不太寻常的清晨,但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太寻常。
某一个不太寻常的中午,但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太寻常。
某一个不太寻常的晚上,但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太寻常。
事实上当时的阿东,或者当时的任何一个主角,或许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不过是事后的回忆,会给自己加上几分神秘的宿命感。
宿命感很重要你不知道吗?你等下就知道了。
天阴阴的,南方城市到了秋天独有的阴郁在这个时候迫顶而来,满大街的灰色楼房毫无新意地和灰色的天空连成一片,色调相符。阿东走在路上,闻到街边烤饼的香味,觉得好饿,于是买了一个,找零钱的时候爸爸的电话打过来了,阿东没接,知道是人都到了在催他的意思。拿着饼囫囵着,一拐角便是酒店,一路走到包厢门外的时候,阿东还是没有看到任何垃圾桶。于是随手把塑料袋一揉,塞到外套口袋里,推门进去。
挨着问过在座的各位长辈,大家应几声,接着讨论刚刚关于这次老城区河边的那两条街到底会不会真的拆迁的问题,在座的一个阿姨在那片有两套房子,就等着拆迁,可是等了这么多年还是干打雷不下雨,大概是因为那片有两栋楼是以前市政府分的房子,拆不动。
阿东听着,夹了两筷子菜,没什么胃口。服务员上了一道猴头菇汤,于是阿东爸爸便拿起汤勺子挨个给盛汤。刚刚在着急房子不拆的阿姨这时已经开始在思考儿子到时候结婚没体面房子怎么办。一叔叔说要不你就搬到河边住着,把你东福路的房子腾出来先给儿子结了婚再说。在场的都附和,说河边房子太老了,怎么也不能让儿子在那里接媳妇。
也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就只能委屈了,年轻时候拉拔孩子,现在还要伺候了老的再照顾小的,指不上养儿防老,等抱了孙子你还得倒给他备着钱。阿姨说着,接过来阿东爸爸盛的汤。大家都感慨是啊不容易,谁让我们这一代人没着没落的。
没有人提到阿东,或者和阿东说上一句话。
阿东自己也没打算加入谈话,一个人拿汤泡饭。刨了两口,有个人进来了,不是服务员。
是个女生,穿着格子衬衫和长靴,眉眼之间还有些孩子气。刚刚那个感叹房子的阿姨介绍说,这是你何东哥哥,人考上公务员了,你也跟人取取经。
女生朝阿东笑笑,说恭喜东哥哥呀。
大家似乎这才意识到今天晚上吃饭的缘由,七嘴八舌地说老何不错呀,没几年儿子拉拔大了这么有出息。
阿东刨完最后一口饭,擦了擦嘴。
吃完饭,阿东开着车,喝了点酒的阿东爸爸望着已经没多少人的小街,忽然轻轻哼起歌来:“春将旧,君知否……碧野朱桥当日事,梦一般地,不堪回首,只云树悠悠……”
在社保局干了两年多,阿东忽然给每个同事的桌上放上了红色的请柬。阿东要结婚了,新娘是当年饭桌上,穿着格子衬衫和长靴的阿梅。
对,当年的饭局里,两个年轻人甚至都没有相互知道下名字,但是他们要结婚了。过程当然是可以想见的平常:两家人觉得家庭不错,不如孩子们处处吧,处得来就结婚。阿东也没觉得什么,就又跟阿梅吃了个饭。
阿东的妈妈说,能安定就安定吧,早点接了就心定了。阿梅那边,阿姨也说,早点结吧,女孩子赶早不赶晚。
阿东跟阿梅还挺聊得来。阿梅爱打魔兽,后来两人还一起LOL,阿东自然觉得很开心。阿东也是个很贴心的人,他甚至专门请了假陪阿梅去首尔玩了四天,就跟在后面给她拎购物袋。
但是两人婚礼完了都没领结婚证。
家里人倒也不着急。阿东爸爸说怎么还不去领,人家女方怎么想。可是阿梅家里还真没怎么想,全家每天愁着阿梅哥哥结婚的房子和聘礼,阿梅这边已经默认尘埃落定——刚毕业回来就考上了公务员,街道办的工作又不多又体面,老公也是公务员,男方房子买好了,可不就尘埃落定了么。
女孩子好,不叫父母操心。阿梅的妈妈去看望生了女儿的阿梅表姐时,就这么说的。
婚礼刚办完,阿东对阿梅说,你去读研吧,你当时不是想接着读吗。
阿梅甚至都没多说什么,嗯了一声。
于是阿梅在家认真准备着,阿东每天下了班,做饭洗衣,完了之后上网打游戏。阿梅吃了饭就去看书,阿东也不要她洗碗。周末的时候阿梅也做做饭,因为阿东要出去跟高中同学打球。不过家里的卫生阿梅从来就没打扫过。一年后,阿梅办了停薪留职,去了上海。
公务员不要工作出去读书,还是个结了婚的女人,这不是没人说闲话。可是阿东跟阿梅两个人就跟听不到似的。阿东爸爸说女人不早点生孩子,就是拴不住。不过也就是说说而已,毕竟当年办婚礼的时候,女方出的钱,虽说男方的房子阿梅娘家没给一分,但装修也是人阿梅家包了的,阿东爸爸总觉得亲家是市二医院的副主任,虽然是个副的,但总归是咱高攀。所以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阿梅在上海读书的时候,阿东就有时候去岳母家吃饭,有时候回自己家吃饭。阿梅妈妈觉得女儿出去,就跟对不起女婿似的,所以阿东一来,总是满桌子好几个菜。
一个人也着实无聊,有时候阿东也会去南京看看朋友。吃吃饭打打球唱唱K。阿东的朋友跟着一日本老板整天忙的像条狗,有时候也管不了阿东,阿东就自己一个人出去逛逛。公交车上的电视广告咿咿呀呀,挺让人烦的。阿东望着那个小小的屏幕发呆,不小心就坐过了站。
就这样,一年很快就过去了。阿梅寒假回来,跟着阿东一起去看了阿东的朋友,阿东厚着脸皮跟领导请了十五天的假,领导也批了。人老婆回来了,十五天就十五天吧。
之后就是过年。年味儿如今不浓了,大家亲戚里聚聚,照样是妯娌姑嫂们轮流带着隐忍却又透出线索的好奇,旁敲侧击阿东阿梅俩的夫妻关系,在心里猜测阿梅到底是为什么要去读,阿东真的没有怨言吗,是不是两个人没法要孩子。
聊完这些,大家该干嘛干嘛。过完年阿梅还有十几天假期,她陪着阿东去了单位,把辞职信给递了。
第二件震惊所有人的事情,是阿东注册了个公司。
大家开始觉得这两口子瞎胡闹。
阿梅妈妈气得焦头烂额,但是阿梅哥哥的前女友忽然找上门来,大着个肚子,要阿梅妈妈给个说法。这简直要算是丑事了,这比阿梅的读研,女婿的辞职还要让她丢脸得多。
总的来说,还是女儿懂事省心,再怎么胡闹也还是有限。阿梅妈妈抱着阿梅表姐的小孩儿逗她玩时这么说道。
阿东家里也是觉得莫名其妙,可是阿东爸前段时间检查出来三高,从此以后天天早起跑步,一日三餐粗粮蔬菜,人也莫名坦然了许多,也就没跟儿子起冲突。他以前最在乎朋友三四的说不好听的话,可如今他突然觉得也没什么了,跟老张老李出去钓钓鱼散散心,至于酒桌子上爱满嘴胡吣的大老王,阿东爸爸因为不喝酒的缘故,见得少了,也没听见什么不好听的。他也隐约觉得儿子这么做,应该有他自己的主意。长这么大,由他去吧。
家里还有点存款,阿东爸爸心里想,实在不行,这点钱给他填进去,他也就知道回头了。
可是这点钱阿东没用上。阿东爸爸不跟大老王喝酒了,可是阿东倒是常常出现在大老王的酒局里,跟着又认识了一帮叔叔伯伯,一圈儿酒敬下来,阿东说叔叔伯伯多照顾我,年轻不懂事。七八月份的时候,阿梅也跟着阿东出现在各种酒桌上,一圈儿一圈儿地,从没见过阿梅这么能喝。阿梅妈妈和阿东妈妈都说,少喝点儿,还要不要小孩儿了。
在大家还没搞清楚阿东到底在开什么公司的时候,隔了大半年,阿东拿到了市里三条公交线路的车上电视的安装合同。圈子里立刻炸开了花,这广告,谁都知道是个挣钱门路。阿东成了有钱人了,不得了。
阿梅妈妈跟阿梅说,还是多回家来,男人有钱了,不坏也得被人带坏。
阿梅回来了,也是过年,大家相安无事,长辈们都觉得阿东出息,有眼光,阿梅更有眼光,看上这么个男人,人自己也快研究生毕业了。阿梅和阿东简直是模范夫妻。
在两家亲家看来,日子就快要进入正轨了。就等阿梅毕业回来,俩人生个孩子,一切都圆满。
阿梅毕业回来了。
回来跟阿东办离婚。
这一次是真的两家人都炸了。
可是炸了也没办法。阿东自从开始做生意,说一不二,以前在家吃饭不说话,现在是在家吃饭不想说话。阿东妈妈听到阿东离婚的时候大哭,阿东二话不说就扭头出门了。阿东爸爸窝在沙发那个他的固定位置里,也不讲话,如今他瘦了,显得更不起眼。阿东妈妈哭了半天没人理,自己收了眼泪。儿子还是自己儿子,该给他炖了鸡汤送过去的时候,照样还是去了。
阿梅妈妈几乎发飙,但是阿梅没给她这个机会。阿梅前脚进了民政局,后脚就坐上阿东朋友的车直奔南京,然后飞回上海。阿梅妈妈只能去找阿东。想必是女婿有钱了有了外遇,甩了自家姑娘。
可是阿东也不在家。阿东在公司里处理完所有事情,也悄没声去了南京,跟朋友家住两天。
城里的八卦把能传的故事版本都传了一遍,生不了孩子,阿东有钱了出轨了,阿梅去上海了出轨了。不过大家还是嚼不出个所以然。这暗潮涌动的猜测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多月。不过彻底平息,大概要等过年之后。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麻将桌子饭桌子上嚼得烂烂的,这事儿才算完。
果然过年的时候阿梅没有回来。阿梅妈妈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儿媳妇大着肚子进门,闺女不回家。可是也没法。打了电话,阿梅只一味说工作忙,阿梅妈妈在电话里哭了个稀里哗啦,阿梅只是不吭声,由她哭。
过年的时候阿东提着东西去了阿梅妈妈家,阿梅妈妈如今住在城区的老房子里,人也憔悴了似的,跟熟人面前骂阿东负心,到头来还是让阿东进了门。阿东说,妈,我跟阿梅缘分尽了,可你还是长辈,我还叫妈,阿梅还让我多来看你,说她照看不了你,让我来。阿梅妈妈黑着脸没讲话,但还是让儿媳妇儿加了两个菜。
年后渐渐有人开始给阿东介绍女朋友。阿东也觉得没什么,觉得照片看着还行的,也去吃个饭。
不少人背地里觉得阿东可怜,有钱了还是被媳妇儿踹了。阿东也知道。
阿东在市中心的主街盘下了个铺面开韩国烤肉店。开业当天极其热闹,大排长龙。
周末晚上的饭局,大家都喝高了,已经很少喝酒的阿东也喝高了,朋友搂着阿东的脖子说,你怎么搞的,媳妇儿怎么跑了。阿东呵呵傻笑,说,不是我媳妇儿,那是我战友。
当年在首尔的时候,两人乐天游乐园的摩天轮上,阿梅说,她想读研。阿东说,他不想一辈子做公务员。
风吹着阿梅的头发,显得特别美。阿梅说,那咱俩结婚吧,一起抱怨人生。
有许多灯光的夜晚特别蛊惑,阿东心思颤了颤,说,那咱们结婚吧,打个马虎眼儿,你就能去读研啦。
阿梅转过头来看着阿东,你该不会爱上我了吧,做这么大牺牲。
阿东认真想了想,真的没有爱上眼前这个人。
直到现在,阿东都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
阿梅走的那天,回身抱了抱阿东,两个人真的像老战友那样,锤了对方一拳。
【一场联手出逃】走了,阿梅说。
阿东笑笑,缺钱了跟我说。
阿梅嘻嘻笑着说好。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阿东走去停车场,心里想,这一场叛逃,终于成功了。
可是这真的,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不过是两个人商量好,从一地鸡毛的生活里,联手出逃。
可是阿东觉得,真是难得的缘分,比爱情还难得。
阿梅在遥远的上海某个写字楼的格子间里,埋头在成堆的文件中,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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