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阳光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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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们又在明目张胆地，嘲笑她蹩脚的普通话。
细碎的笑声渐渐变得聒噪，甚至鼎沸。许英二垂着番茄色的脸，念完课文的最后一个字。坐在座位上，她有种被笑声淹没的溺痹感。语文老师抬高了音量，也无法阻止青春期特有的目中无人。
许英二长长叹出一口气，默不作声地记着板书内容。
高一年级知名度最高的学生，不是歌声动人的颜值担当颜安雨，也不是稳居年级第一的考霸临俊也。而是这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姑娘。
“诶！居然和菊丸英二重名啊！”
“不是吧！快看看他哪个班的！”
那天站在张贴着分班情况的名单前，许英二听到很多这样的惊叹。可她没看过《网球王子》，也不认识菊丸英二。她叫英二，仅仅是因为姐姐叫英一。
后来很多人因为这个名字在高一三班门口张望，但大都失望地撇了撇嘴角：“什么嘛，原来就是个口音浓重的村姑。”
耳膜阵阵作痛，她只能压低脑袋，再压低脑袋。
下课铃在八点四十分准时响起，许英二轻轻挪开椅子，想出去换口气。
临俊也以惊人的速度追着公交车跑了一站地，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车。他抬起手臂看了眼手表，完了，真的要迟到了。
毫无悬念地，他被教导主任揪到走廊里，旁边路过的班主任只能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不要以为成绩好就可以不用受罚，老老实实地站到下课知道了吗！”
“是。”临俊也呈现出谦和的表情，这让对方很受用。再说，他没来也觉得成绩好是什么资本。每个人都有擅长做的事，他只是相对来说读书比较厉害罢了。
“许英二，来读一下第二段。”隔壁班似乎在上语文课。
临俊也揉了揉酸痛的腿，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亮起来。声线静谧，如同月明星稀的夜晚。可没人赞美她的声音，那些人的重点在于她生涩的普通话。他知道她，那个入学成绩在年级前五十的“菊丸英二”，至于为什么她最近的排名总在二百名开外……
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临俊也别过头，不让笑声落入耳朵。阳光斑驳，他轻轻哼唱出抒情的旋律，想象着一切都温润成诗。
下课铃响过之后，他看见对面走过那个叫许英二的女生。她把头深埋在衣领里，像一株找不到太阳的向日葵。
二
许英二还记得自己刚收到省一中录取通知书时的情景。那天阳光很大，她仰着脸，痴痴地傻笑。对她来说，去城市读高中是一直以来的梦，而周遭的鄙夷和嫌弃，却无声地告诉她梦醒了。隐晦的悲伤在心头一坠一坠，似乎要把自己牵扯进无尽的深渊。她甩着头，阻止琐碎的情绪在体内堆积。
九月，秋风猎猎，蝉声渐远。
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俯视着车水马龙的城市，她用双臂环抱住瘦小的身躯，有些怀念过去的自己。那个充满自信的女孩站在逆光的地方，冲她荡开嘴角。
清晨的风吹拂着她宽松的校服，发出类似耳语的声响。女生扶好被撩乱的头发，不动声色地等眼泪风干。
【找到阳光的向日葵】“不要逃跑，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背后响起低沉的男声。许英二回过头，正对上男生友善的眼睛。那是高高在上的临俊也，全年级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他。
许英二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收回了目光。
“你读课文的时候，我都听见了。”男生小心地掂量着语气，不想伤害到她，“我那会儿因为迟到，被罚站了。”
女生再次回过头。
“许英二，你想唱歌吗？”
那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邀请，如同有人停在她蜷缩的身体前，对她伸出手。
临俊也坐下来，把双腿伸出栏杆，随意荡着。许英二也跟着坐下来，他们的眼睛从街道游移到天空，最后落在彼此身上。
“我小时候是跟着爷爷在乡下长大的，”男生的眼睛似乎透过自己，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六岁回来上小学的时候，也因为口音被同学笑话。我当时觉得很丢人，这大概就是小孩子的心理吧，害怕和周围的人不一样。”
许英二抿了抿嘴唇，她就是这种心理。
“我爸妈工作很忙，周末没空管我，就把我扔到少年宫学唱歌。开始我不想去，后来我发现唱歌的时候我的口音就会消失。很神奇吧！”临俊也的眼睛亮起来，“你要来音乐社吗，本社长亲自教你唱歌。”
“我的这种感觉只有乡下人才会理解，如果我满嘴的乡下话，会被人耻笑；如果我很努力地说普通话，也许更加被人嘲笑，因此，除了沉默寡言，我别无他法。”
“太宰治的《惜别》？”这段话落在他心里，带着岁月的沉积感。蒙了尘的记忆顷刻鲜活起来，他仿佛看到那年的自己。
“嗯，”许英二点点头，“但沉默寡言对我没有一点益处，所以……”
东方的天空上，太阳白得发亮。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这样的我，可以唱歌吗？”
她是个坚强的姑娘，临俊也想。
三
十月的丹城，正赶上换季节的日子。空气已然变得清冷，吸进鼻子里有些涩涩感。清透的阳光照在身上，也不是很温暖。
自从开始学习唱歌，许英二发觉自己的口音正在淡化。她克制想笑的冲动，却又放纵喜悦感在身体里膨胀。
那可爱的表情落入临俊也的眼睛里，他轻轻笑着，在五线谱里填上了几个音符。
休息的时候，临俊也捧着水杯，咕咚咕咚喝着水。“嘿！干杯！”许英二凑过来，用水杯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杯身。
“干杯做什么？”临俊也看着笑容明媚的她，知道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为了庆祝我可以大声读课文了！”
今早语文课上，许英二破天荒地主动举起手。当她的声音在班级里响起时，再也没人笑她。他们静静地望着她，那种眼神如同仰视着黑暗中的火种。自那天起，大家都说许英二像变了个人，披星戴月。而只有她明白，自己只是找回了从前的许英二。
“我会给你准备贺礼的。”临俊也神秘地笑了笑，“先保密，等完成了就给你看！”
许英二也扬起嘴角，有共同秘密的人会没有理由地变得亲密。他们默契地笑起来，晃动的身体靠得很近。
“英二，你进步很大。下次跟我们一起练合唱试试吧。”颜安雨梳着一头清汤挂面的长发，笑起来眼睛会眯成弯月牙。
“可是，我才刚加入没多久。”
“没关系的，你的条件很好。”颜安雨是音乐社的副社长，负责帮新加入的同学练习发声，“俊也很会挑人。”她的表情变得温柔起来，当她提到“俊也”的时候。这细微的表情在许英二的脑海里渐渐放大，她摇摇头，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
从那天起，颜安雨就经常在休息的时候找她聊天。临俊也便不再靠过来，只是不时给自己一个微笑，然后继续低头书写着什么。颜安雨的话题多半都是临俊也，俊也家有一只黑白花的大猫，长得和那只猫叔很像。俊也每次生日我都会送自己做的点心，上次是蔓越莓的饼干，他不喜欢太甜的。
许英二默默听着，难过地一言不发。末了，她动了动嘴唇，缓缓道：“安雨，你喜欢临俊也吧？”
颜安雨露出小女生的笑，她一直在等待，等待英二先说出这句话，这样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向她宣布：“是啊，喜欢他很久了。我们初中就在一个班。”
先来后到，所以你不可以再那么在意他。
“俊也那会儿人缘就很好，对谁都很照顾，”颜安雨风轻云淡地挑起一抹微笑，“诶，我之前劝过他，不要总是对女孩子太好，容易引起误会嘛。”
许英二紧紧抱着水杯：“那他有喜欢的人吗？”
“谁知道呢。”颜安雨的神情有一丝落寞，她想起临俊也看许英二的眼神，温润地如同午后的阳光。骄傲如她，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软弱：“我打算等艺术节结束后，跟他表白。英二，你要帮我保密啊。”
许英二沉默不语地喝着水，这个秘密沉甸甸的压在心头，犹如雨天般辽远而悲伤。
四
颜安雨注意到一件事。
在社团活动的时候，临俊也总是端着一个藏蓝色的本子记录着什么。而每当有人靠近时，他都会谨慎地向后撤一撤身子，把本子藏到身后。
不可告人的秘密，撩拨着肆意的好奇心。
在某次社团结束后，临俊也发现课本落在教室，便准备去取。颜安雨一脸关切道：“俊也，我给你看着书包吧。这样轻便一点，爬四楼很累的。”
多年的交情，让男生放心地点点头：“麻烦你了，那我快去快回。”
四下无人，颜安雨躲进走廊尽头的厕所，摸索出藏蓝色的笔记本。扉页上用钢笔写了一个暧昧不明的称谓——致我的女主角。
那是一个只有两个角色的音乐剧初稿。内页的五线谱上写满了蝌蚪样的音符，笔触干净有力。颜安雨轻轻哼唱起来，除了旋律优美，察觉不出其他含义。女主角，她默念着这三个字，头晕目眩。
俊也他，有喜欢的人了吧……
社团活动结束后，许英二没有跟临俊也道别。
当临俊也打算返回教室的时候，她本来想说我替你拿书包。然而颜安雨的声音随即在身后响起，衔接流畅。许英二摸了摸自己发紧的喉咙，落荒而逃。
“嘿！”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隐约听见临俊也的声音。许英二自嘲地笑起来，怎么会呢，他现在应该跟颜安雨在一起吧。
“许英二！一个人傻笑什么。”抬起头，她对上男生的眼睛。他骑在自行车上，微微喘着粗气。
天光暧昧的暮色里，他们默契地往回走着，一路无话。措手不及地，他回过头说：“之前跟你说过的东西，我快完成了。”
“诶，是什么？”许英二兴奋地追上去，在那种热切的目光下，临俊也有些慌乱。
“啊，再等我几天。”他别过头，把绯红的脸藏进发影里，“再等几天就好了。”
“好，那你一定要记得。”
年少时许的诺言总是格外郑重，小心地捧在手心，举到脸前，又怕鼻息声惊扰到它。
上个月的月考成绩照例公布在大厅的展板上，学生们渐渐聚在过来，或雀跃地舒一口气或哭丧着脸转身走人。许英二站在人群里，踮着脚尖仰着头。全年级两千多人中，她排在了一百名以内。临俊也和自己隔了无数个名字，依旧高高在上。但自己正在以稳健笃定的步伐向他靠近，再靠近。
“喂，进步很大啊。”临俊也的声音在头顶飘过。
“自从加入音乐社，事情都渐渐好起来了。”许英二仰起头，目光闪烁。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男生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冗长的呵欠。为了准备艺术节的音乐剧，他总是一副缺觉的样子。
“嗯？”女生歪了歪脑袋，“不知道。”
临俊也大笑着戳向对方的额头：“笨蛋，是因为心情变好了啊。”
好像是这样的。口音的问题让她产生极大的落差感，甚至对学校产生抵触心理。还好遇到了临俊也，他是在黑暗中也能发光的人。借着他身上的光亮，许英二找回了遗失的那份自信。
抬头的时候，许英二忽然看见注视着自己的颜安雨。那目光锋利冰冷，像一把遗忘在冰箱里的钢尺。“俊也，我一会儿体育课。先走了。”许英二压低了头，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没做错任何事的我，为什么要落荒而逃。四百米跑道上，许英二和大家一起跑着步，脑子乱乱的。“我喜欢他很久了，我们初中就在一个班。”那个声音冷不防地钻进耳朵。
许英二吸了吸鼻子，迎着风加速奔跑。难道后来遇到的，就不是缘分？
五
许英二最近变得很奇怪。
她总是突然结束话题，然后神色匆匆地离去，接着颜安雨就会跟着凑过来。在这样的事第十五次发生后，临俊也想要追上去问个清楚，但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嗨，俊也。我、我有事想问你。”虽然是颜安雨先发起的对话，但看上去还是有些犹豫，“我是女主角吗？”
临俊也愣了愣，将对方的意思理解为艺术节音乐剧的女主角。可她为什么神色如此慌张，唯恐失去似的。
“当然是你了。”男生皱起眉，表情像对新事物不理解的孩童，“你怎么会担心这种事？”
“啊，啊。最近、有点紧张了。”颜安雨将左手的食指拇指稍微分开，表示出“有点”的意思。
“你跟英二怎么了吗？”临俊也望着操场上那个移动的小白点，“她好像在躲什么。”
颜安雨轻轻摇头：“谁知道呢。”
女生转过身，眉眼忽然犀利起来。她知道许英二在躲避叫“真心”的东西，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己才是女主角。
主角登场，配角退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许英二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噙着泪盯着自己红肿的脚面。医生为她仔细包扎好伤口，然后嘱咐她前二十四小时热敷，后面的几天坚持冰敷。就算疼，也要坚持走路。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一丝丝抽离着空气的温度。她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太阳不见了，许英二喃喃道。
“喂，上来吧。”一辆自行车横在眼前，临俊也的衣角淌着水滴。被颜安雨盯着看很难受，可回避自己的内心也很受折磨。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男生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把她够过来，不由分说地给她套上雨衣：“坐上来，我送你回去。”
雨滴密密麻麻地打在临俊也身上，他眯紧眼睛，紧紧握住车把，不敢稍有松懈。许英二心疼地看着他瑟瑟发抖的后背，轻轻环抱住男生的腰。
临俊也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将手护在女生的手背上，慌乱地解释道，“喂，抓紧点，我要加速了。”
“英二，俊也说我是女主角。”被告知这句话的时候，许英二刚结束体育课。拖着疲惫的步子，在楼梯上遇到了一脸喜悦的颜安雨。
班里的男生三步并两步地从身边冲过，许英二的思维还留在那句话上。躲闪不及的她一个踉跄从台阶上跌下去。
“喂，英二！”失去意识前，她恍惚听到了临俊也的叫喊声。
“医生说腿脚要三个月才能恢复，艺术节的排练怎么办。”分别前，许英二问道。音乐剧长达九十分钟，她不可能坐着不动。
“还想着音乐剧，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好。”临俊也佯怒，作势弹了两下女生的额头，“等你脚好了，我专门给你排一个音乐剧。”
许英二揉了揉额头，认真地说道：“俊也，谢谢你！”
六
即使行动迟缓，许英二还是会准时来音乐社。她坐在台下注视着走进走出的同学，为着音乐剧紧张排练。
大多数时候，她会盯着忙碌的临俊也。
同学们在台前各自练习着自己的部分，即使只有一小段，也值得去认真对待。临俊也环顾四周，他没有看到女主角。
颜安雨在后台拿着乐谱，微微皱起眉头。“俊也，”她的表情慌张起来，“没印错乐谱吗？”
临俊也点头：“就是这份。”有些记忆存封在大脑里，一旦遇上什么，它就会浮现出来，如同秘密的纹身。
电光石火之间，临俊也想到了什么——颜安雨莫名其妙的发问，似乎被人翻动过的书包。
女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如果开口问藏蓝色本子的事，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翻过临俊也的书包。会被他讨厌吧，颜安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颜安雨，我们之间是不是存在什么误会。那天你问我‘是不是女主角’，我以为你说的是音乐剧。”临俊也的表情认真起来，有些凛冽，“可是你问的是那个吧，藏蓝色的五线谱本。”
“你怎么猜到的？”女生的声音有些发颤。
“刚才你自己开口问的，有没有印错乐谱。”临俊也的语气加重了几分，用拳敲了敲胸口，“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但是我无法回应你。”
她是女主角，但不是他的。
颜安雨颤抖地拉扯着衣角，克制住追过去的冲动。再去纠缠只能被讽刺为无理取闹，何况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晚上七点，音乐社结束了一天的排练。
临俊也推着自行车，陪许英二慢慢往回走。“疼的话就坐上来吧。”他看着表情痛苦的许英二，拍了拍后座。
“医生说，痛的话，也要坚持走路。”就像当初，即使被嘲笑，也要坚持朗读课文。
“那个，我完成了。”临俊也忽然说道，“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礼物。”许英二之所以变得这么躲闪，想必是颜安雨对她说了什么。既然是误会，就要及时解开。
许英二愣了愣，觉得脸颊温热起来。原来，他还记得。
“给。”他从书包里套出一个本子，郑重地递交过去，“现在就看吧。”
街道两旁的商店灯光明亮，不用仔细辨认她也能看清扉页上的字——
致我的女主角：
愿你温柔且有力量。
“这是我自己写的音乐剧，只有两个角色。”临俊也解释着，“女主角是你，旁白是我。写的是你的故事，迷失和重生。”
每次我看到你，就会想起童年的自己。在一无所有的日子里，凭借着坚强的本能，渐渐活出自己的模样。爱笑的你，坚持的你，最终会变成温柔且有力量的你。迷失只是暂时的，因为雨总会停，太阳总要出来。
“题目起好了吗？”
临俊也摇摇头：“等你来起。”说这话的时候，他握住了许英二的手。
“就叫《向日葵绽放的下雨天》吧。”女生反握住对方的大手，表情终于晴朗起来。
临俊也对许英二摊开双手。
璀璨的灯光下，他们相拥在一起。
无数次、无数次。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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