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哥

一 二哥是村里的主事人,红白喜事都请他操持,哪怕不让他动手,也务必请他到场,做个见证。
既然是主事人,必定对风水习俗最了解。有模棱两可的问他就对了。不必追究逻辑和对错,只要他发个话,那就是准信儿。这是老规矩,一群人要有个拍板的。拍下来,甭管好坏,最重要的是心安。有困难想办法克服,克服不了再找二哥想办法。这时候,若是二哥再决定不了,还有个终极选择,找大哥。
不要以为哥哥辈有多年轻,这叫法是以村里顶梁柱的那辈为准。他们都人到中年了,能让他们叫哥哥的年纪也不小了。二哥今年七十八。而大哥,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是村里头资格最老的。主事这一职也是从大哥那儿过给二哥的。
【老二哥】二哥来找大哥那会儿,是早晨七点多的时候。大哥才到田里摘了两把菜心。看起来嫩生生的,心里舒坦。远远瞧见老二,赶紧招呼进屋。老二也没跟他客套,就着茶盅喝里一口水,道,“阿七的老婆过了。”
大哥愣了一阵,这才想起阿七的老婆长啥样。现在不比过去,弟弟和小辈们娶了媳妇儿都住在城里或外地,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见上一面。弟媳们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哥,其实都是陌生人。
他在太师椅上坐下,把菜心搁在茶几上,哑着嗓子道,“瞧着挺精神的一个女人,怎么过了呢?”
“车祸。夫妻两去外地过生意,回来路上自己的车跟别人撞上了。阿七没事,他老婆没了。”
大哥长长地“嗯”了一声,手撑在膝盖上,又叹了一口气。
“阿七电话里跟我说,想办得简单点儿,人拉回来就送火葬场。我跟他说咱们村没这样的先例,人死了回村里,让后辈们拜拜,大家打点打点,让人好好上路,是肯定的。他说没那心思办,家里丫头也不想让她妈土葬。他们一家早去了城里,城里不都用火葬?我也不好太强势,想听您的意思。”
大哥望着天井里的一片嫩草,思量了半天。想通了,伸出两根手指,“两码事。无论你是火葬还是土葬,人死了拉回来让人拜拜,让后辈们守夜,那是肯定要的,没有直接拉火葬场的道理。第二,火葬还是土葬……你跟阿七说说,人啊,入土为安。过去没钱买地的才火烧。小孩子的话不算数。他是一家之主让他想想清楚。”
大哥三言两语地把事情厘清了,也表了态。老儿恭敬地看着他,心想着,关键时候还是老大头脑清楚。

二 人最后还是拉回来了。不过搞了大阵势,请了辆车拉着几个兄弟到火葬场道上把人截住了。几个弟弟对这位嫂嫂很尊敬,困难时得过她的帮助,一致赞同不能把丧事办得草率。
回到村里,见到了哭成烂泥的阿七父女俩,二哥没说什么。经验告诉他,这时候最好啥也别说。他也活了七十几年了,生生死死都麻木了。什么时候让他去死,两腿一蹬也就去了。说白了,这是命。人要是都跟他一般通透,也没什么哭头。
安置好两父女,喊来村里人就操持开了。这女人是车祸死的,面相不好看,得找些年纪大的婆娘来收拾。做法的道士,猪牛羊,煮食师傅,这些一一跟小辈儿们招呼。人在哪,怎么请,价钱怎么谈,都说清楚。
忙碌了半天,还剩下最重要的事,棺材和葬地。
阿七已经消停,跟他亲弟弟商量着跟亲朋好友报丧,看样子能好好说话了。
他跟阿七坐在木条凳上,说了大哥的意思。阿七点点头,表示理解。“什么棺材?什么墓地?”另一旁传来那女娃娃的声音,她嘴巴一扁,又嚎啕大哭起来,“说好要火葬的呢?你答应我的呢?我不要我妈妈被埋到土里被虫子咬,你们骗我!”
这不,阿七又搂着他闺女哭起来了。二哥叹息一声,最后劝道,“这事早定早好,我待会给你找个风水先生。”
“你走开!”那女娃娃冲他大喊,眼里盛满恨意。
二哥被这眼神镇住了,当下不知说什么。做长辈这么多年了,除了自己孩子小时候跟他犟过嘴,村里的晚辈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哪有这样的?
他跟那娃娃对视了半分钟,脑袋里一片空白。那娃娃也不惧他,眼也不眨一下。
“二哥对不住啊,孩子刚没了妈,有点激动,您见谅。”阿七从中斡旋道。
他叹气,也不好说什么,摇摇头走开了。

三 最后还是定了土葬。阿七是个明白人。不过自打那以后,那女娃娃看二哥的眼神就不对了。不仅见面不打招呼,也不让他靠近。
入棺的时候,二哥瞧着尸身摆的歪了点,拉起阿七老婆的手臂用力一扯,人就正了。没想那女娃娃突然跳起来冲他大吼大叫,还想打他,幸好被她爸扯住了。
这事可算头一遭。他心想这样可不成,小辈不懂礼,当然要教。村里头的规矩,对长辈的规矩,都不能丢。不然以后村里头都像这女娃娃一样,事情还怎么管?
不过眼下的情况,自己可没那“缘分”去教了。突然想起老五的儿子是在城里搞教育的,有些名气,他去说也许比较合适。
教人嘛,容易。老五儿子一口应了,拉着那小女娃一旁说话去。可只说了五分钟,就黑着一张脸回来了。二哥赶紧上前去问,老五儿子说,“没什么好聊的,说不通。”
怎么就说不通了?这不才说了五分钟?二哥跟上去问。老五儿子又说,“犟的很,我问她,是不是我说什么她都不听,她说是。那还有什么好聊的,不存在对话的基础。”
“什么叫不存在对话的基础?”二哥皱着眉头,“说人话。她要是这么容易说通,我还让你去说什么?搞教育的,说点道理也不会说,干什么吃的。”
“你”,老五儿子瞪着眼睛,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心里头到底还是掂量着不能跟这位长辈翻脸,“好好好,是我没用。那你去说啊,人家说你思想落伍,老观念了,都什么年代还来这一套,你怎么说?”
二哥这也来了气,“怎么连你也解释不清楚了!什么思想落伍,老观念?那都是为了她们家好!火葬?人死了还得被烧一回?鬼扯!找块风水宝地,让她妈死后别折腾,好好休息,以后保佑她们一家。千百年来只有好人家才有资格挑风水,现在自己有条件为什么不?”
老五儿子听完他二伯唠唠叨叨地说一通,一时无语。这话他可说不出口。他一个搞教育的哪能把风水挂在嘴边。况且,用旧观念去解释旧观念,这件事本来就解释不通嘛!他老老实实地听完,敷衍了两句,灰溜溜地跑了。
二哥愣在原地,突然有种无助感。

四 二哥思来想去没有好办法,心里也有气。死者为大,也不能在葬礼上发作,就下意识地避开。找了几个后生帮他跑腿,了解清楚现场的状况,不出差池就行。头头尾尾三天,等远方响起轰隆隆的鞭炮声,棺材总算入土,这糟心的葬礼终于结束了。
事情过了一个月,二哥才慢慢将这事淡忘。路过大哥家,进去坐了会。
大哥问起阿七家的丧事,二哥一五一十的报了,唯独跳过了女娃娃那茬。这事,他一点也不想记起。
大哥“嗯”了一声,又道,“前连天阿七让人给我带话,问我她老婆入宗祠的事。怎么,你没跟他说?”
“哦。”二哥突然想起,那两天浑浑噩噩的,确实把这事忘了。
大哥一看也明白了,“我让人带话了。他老婆出车祸死的,是凶死,不能入宗祠,这是规矩。他要是不明白的话,我让他找你,你给他好好说。”
下雨了,春天就是多雨。雨丝透过天井,密密地洒下来。二哥出了好一会神,才应了个好。他想,这事要解释起来,可得费更大的功夫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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