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伟大的作品
大伯自称是个雕刻家。可他的成品只有门口行路道上那个矮矮胖胖的小树凳。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做出小树凳,只消把深山里捡来的树墩拦腰一截,再稍微打磨一下,树凳就做好了。不过那个树凳倒是广受欢迎,很多人来找大伯聊天,在那树凳上一坐就是半天。现在,树凳的表面已经被无数个屁股摩擦得光滑水亮,看着就有坐上去的欲望。
大伯从不闲着。他总是在锤呀、锯呀、刨呀,忙得不亦乐乎。我喜欢看他工作。我喜欢那些木头——樟树、红杉树的香味,我喜欢那些木屑纷纷落下的样子;也喜欢那些锯末像粉一样撒在大伯黑色的头发上。
“你在做什么呀,大伯?”我问。
大伯总是说:“啊,孩子!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在做一件伟大的作品。”
我就喜欢大伯这一点。我觉得他就像个作家。
一天我对大伯说:“我想做点东西。”
“你想做什么呢?”他说。
我一下子还真想不出到底要什么。
“看吧,”大伯说,“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在构思一件伟大的作品。”
最后我决定做一个兔子。
“你做兔子给谁?”大伯问。
“我自己。”
他笑了笑,“兔子的确很可爱。像你一样可爱。”
你别说,他真的雕了个兔子给我。我拿着那个矮矮胖胖的兔子,到处炫耀了一星期。后来我把兔子弄丢了,又开始象过去一样坐在光滑的树凳上看他忙乎。
我把兔子丢了的事讲给大伯听,他笑道:“孩子,没有两个永远在一起的人。”
我上学之后,他常常要我唱歌给他听。我给他唱了几首,他高兴地拍起手来。我又叫他唱,他唱道:“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他一边唱一边做动作,惹得我哈哈大笑。
我觉得大伯好玩极了。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树凳上和他聊天。
不止我喜欢和他聊天,很多人喜欢和他聊天。所以并不是我每次去都能和他说上话。他很健谈。那个光滑水亮的树凳上永远都有屁股,从早上坐到晚上,从老人屁股到孩子屁股,从男人屁股到女人屁股。有一次,我看见树凳上坐着一个大妈屁股。她和大伯聊得颇为高兴。看见我走近了,大伯一反往常地没有叫我小可爱,仍旧聚精会神地和大妈说话。我站在他们旁边的时候,这场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大妈说:“好,就这样定了,明天你去看看她。”大伯答应着,笑着目送她离开。我以为大妈走了,大伯可以和我聊天了,可是这一次他好象没什么兴致,可能和大妈说累了,于是我就去抓我的蚱蜢了。
过了段时间,树凳上的屁股经常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我认识那个女人。我经常在幼儿园看见她,她是幼儿园的厨师,常常给我好多好吃的,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她经常霸占着那个树凳不走,好象是大伯专为她打造的一样。后来我听到大伯管她叫老婆,我知道老公和老婆要生活在一起,就象爸爸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但我还是不喜欢她经常坐在那个树凳上,大伯和我聊天的时间明显比以前少多了。
有一天,我没在幼儿园见着她,她没给我留好吃的。回家的时候,我在大伯的树凳上看到了她。她满面春风,口里剥着瓜子,瓜子皮在她的嘴皮里纷纷坠落,大伯也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破例没有理他老婆,把我叫到跟前。“孩子,大伯马上要有一件伟大的作品面世啦!”说完,大伯扭头甜蜜地看了一眼她老婆,她老婆满含笑意地看着我,抓了一把瓜子往我口袋里塞。我觉得这个消息没有口袋里的瓜子更让我高兴,手捂着瓜子飞快地跑走了。
段时间,大伯的树凳上看不到他的老婆,就连大伯也消失了一段日子。大伯的工棚里不再有锤子声和锯子声。门口的木屑闻起来也不新鲜了,颜色也变黑了,几乎像烂泥一样。
在一个天气阴冷的冬天,我看到大伯的工棚打开了,大伯坐在树凳上。我欣喜地跑过去,大声叫了句大伯,大伯抬起他那低垂到瘦削的胸前的头,看到是我,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孩子啊,大伯的伟大作品失败了。”
大伯从不以为我年纪小,有些话不该对我讲。
“孩子,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有一次他说,“你会发现女人生来就是折磨男人的,不要相信女人,一个也不要。”
他讲话就是这种风格,像谜一样。
终于有一天,大伯离开了我们。
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有人说他是去找他老婆了。
邻居李芳说:“她老婆会跟他回来吗?”
老刘说:“等着瞧吧。”
我们没有等多久,报上很快报道了此事。老刘说果不出他所料,大伯打伤了让他老婆大肚子的男人,大伯其实是生不出孩子的,他有无精症。
大伯被罚了点款,出来了。大伯的英雄事迹很快在街坊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可怜他从此无子无孙,有人说他从此要单身一辈子,更多人觉得他做了件男人做的事情。在学校,我常对人说:“那个木雕师傅曾经给我做过一个兔子。”在下午热闹的麻将室,老刘逢人便说:“认识他吗?我和他经常在一起喝酒,他真有酒量。”
大伯回来后完全换了个人。我一跟他说话他就大吼大叫。老刘和其它人屁股刚一粘上树凳,他就把他们轰了出去。
老刘说,“你们看,那女人把他整疯了。”
【一件伟大的作品】 往日那熟悉的声音又从大伯的工棚里传了出来。他拼命干活。我真想知道他是否还在做伟大的作品。但我害怕没敢问他。
他往工棚里拉了一根电线,开始在夜间干活。他仔细打量从各处运来的树根,工棚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成品。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手这么灵巧,不仅会刻兔子,还会雕屏风、如来佛像。我后悔以前没有叫他给我雕孙悟空。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大伯工棚里多了一个女人。是他老婆,我幼儿园的厨师。
“女人就是喜欢钱,”老刘评论道,“她们眼睛里只有钱。如果不是他卖了一件三万块的上等屏风,她也不会跟他回来。
我不在乎老刘怎么说。我很高兴。大伯又允许人们坐在那张树凳上,亲密地和他聊天。我又能问:“你在做什么呀,大伯?”并得到的还是那熟悉的回答:“啊,孩子,这个问题提得好。我在做一件伟大的作品。”
大伯很快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方式。他仍然把时间都花在他那些伟大作品上。他的老婆还在幼儿园当厨师。
大伯的老婆回来以后,邻居几乎生了他的气。他们觉得以前对他的同情遭到了嘲弄,都白费了。
但是大伯不在乎。他常对我说:“孩子,活着多好呀。”
后来发生的事太突然,我们不知道会出这种事。老刘也是读了报纸才知道。他总爱读报,常常从上午九点读到晚上九点。
老刘叫了起来:“快来看呀?”他把那标题拿给我们看:木雕师傅被捕入狱。
这太不可思议了,原来大伯是个盗窃文物集团成员之一。那些树雕是他用来运送文物的工具。文物被装在树根雕成的佛像里偷偷运送到国外。海关扣取了这批佛像,他就是这样被抓住的。现在我们才明白为什么大伯突然这么勤快,他什么都雕,但是雕得最多的是佛像,一天能做两三个。
老刘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看吧,这都是被女人给逼的。”
老刘又说:“他被判了多久?三年?就算表现好提前释放,也要两年。我断定她也只能守三个月的空房,过段时间,她的床上要换成另一个男人了。”
但是阿姨没有遂老刘的心思。她不仅继续干着厨师的活,还开始帮大伯打理工棚,把那些值点钱的东西放在门口出售。
大伯没有判三年,一年不到他就出来了。
回来他就开始开活。他开始雕除了佛像以外的别的东西。
有一次我问他;“大伯,你什么时候再做伟大的作品呀?”他竟大骂了我一顿。“你他妈的滚远点,否则我打你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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