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章 第六篇 黑红的瓦砾
我没当过兵,现在我是中尉。我没打过仗,现在我正在急行军。
新兵连十几周的训练没白练,我们体能都跟得上。跟我一样的新兵蛋子大多跃跃一试。老兵们大多不语,脸都绷着,有几个在拿新兵开涮,大家边跑边逗着乐子。
战争来的是那么突然,早上我还跟草头土爷他们逗着乐子互相开涮,傍晚我们已经在东源村挖好了工事。
小日本儿的大炮打开始轰炸就没停过,从下午一直到上半夜。我们只能在炮火停下的一小刻紧急修补工事,抬走一到两个伤了的或死去的弟兄。我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晚上,到处都是炮弹炸完留下的余火。我躲在战壕下挖好的防弹坑里,趴着,张大嘴巴。炮弹远比土爷说的可怕,耳朵一直在嗡嗡响,就没停过,气浪一波又一波的把我往后面顶着,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快被震成筛子了,喉咙里一直都是甜腥味儿。
每波轰炸停下时高粱总会带着被震的扶不上墙的我去清点人数,检查伤员。早上,我们连100多号人来了,上半夜我们连70多号人还在。战壕里的残肢会让你想吐,到处都是硫磺的焦味和血腥气,很多弟兄都能吐出带血丝的吐沫。老酒说,他们老兵第一次遇到炸弹时不懂,许多人都被活活震死了。
小日本儿有飞机,我们没有。小日本儿有大炮,我们也有,可我们不敢开炮,被小日本儿的飞机发现了我们的炮兵团就全完了。
老兵的常识是小日本儿很少在晚上进攻,所以我们只留了一两个警戒的人。老兵们在数个小时轮番轰炸后沉沉的睡去了,新兵们躺在战壕里瑟瑟发抖着,哭泣着。
我无法入睡,我也有些发抖,我就那么蜷着。我意识到,我在学生时代总是能很轻易的把希望两个字说出口,可现在我觉得希望这两个字太沉重了。我知道,小日本儿的炮击如果再来几轮我们连也许就没什么人了。我们这些新兵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到时候小日本儿就能大大方方的蹚过我们的战壕了。
炮击停了,我们喘了口气。死去的,伤了的,再次被抬了下去。那一张张脸在我面前晃过,跟看西洋镜似的。他们是我的同袍,我是他们的排长,我还没能记熟他们的名字。他们从训练到死了就打了两发子弹,还是我力争来的,他们连日本人长啥样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还活着。
老兵们都说小日本儿很少在夜里进攻,可就在哨兵的最后一嗓子叫完后枪响了。他死了,不动了。是的,小日本儿摸上来了,他就是这么喊的。于是,有敌人,准备战斗的声音连绵不断的响彻整个战壕。我们拿着中正顶了上去,上膛开火。
我拿着枪。我瞄准了了一个日本兵,我能看见他的脸,他的眼睛、嘴巴,那么栩栩如生。一个粗壮的小个子头上顶了一个钢盔,我突然意识到我这是在杀人。
这样的瞄准我练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的食指搭在扳机上,我即将扣动扳机,这个小日本儿将倒在我的枪下。我从来不知道扳机有这么重,虽然我打过两发子弹。
我不愿意杀人,在我枪口下向前移动的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我知道如果我不杀了他那么他将杀了我,可是扳机太重了,我扣不动。
我在用力,我满脸流汗,我脑子有点发晕。
"你他妈的开枪啊"老酒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实着吓了我一大跳。伴随着枪响子弹飞了出去。我并没有看到飞出的子弹,只是看到枪口冒出的一团火,还有几丝黑烟。
那个小日本儿并没有倒下,还在向前冲着。我的肩膀倒有点生疼。
"等什么?等死啊?你个软蛋倒是开枪啊!"老酒的嗓门儿很大,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的跟我说过话,我看的出来他很愤怒。我大口喘着气,重新瞄准了那名日本兵。也许是第一枪打出去了,我顺利的打出了第二枪,依然没有打着。我拉着枪栓再次瞄准,那名小日本儿倒下了。我不知道是我打的还是别人打的,在枪口火光喷出的一瞬间,那名小日本儿倒下了。
我觉得我是一个罪人,我可能杀了一个人,一个活的人。我的舌头、我的嘴唇、我的眼睛、鼻子、脸麻的发甜。我原本站着,斜趴在战壕壁上,可我现在两腿发软,喉咙里麻的呛人,甜的呛人,我眼前发黑,我滑了下去。我的双脚被我身后的战壕壁挡着,我的脸埋在前面的战壕壁上,我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如果有运送弹药的要从我这儿过一定会被我挡住吧。
老酒一把拉着我将我发软的身体转了过来。他摇着我,打着我的耳光。我背靠着战壕坐着。任凭他晃着我,打着我。他迅速的在我身上到处摸着,一遍又一遍的大叫着"烦了,烦了。"
我的腰实实在在的挨了他一脚,很疼。"大爷的,给老子在这儿装死呢,吓死老子了。"也许是确认了我并没有受伤,老酒再次趴到战壕上战斗去了。我的腰还是很疼,可我没功夫理会。我吐了,我胸口很难受,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我把我能吐的一切都吐了出来,我大声喘气,然后继续干呕。
老酒突然蹲下双手拽着我的领子"死了没?没死就给老子起来打小日本儿。大爷的,你特么是排长,被新兵看到像什么样?要是被团长看到我们排就是全团最大的笑话,你忑么给老子起来。"我想起来,可是双腿根本就不听使唤。
我要是告诉老酒,在我活着的这17年里我从来没杀过鸡,也没杀过鱼。唯一的一次杀生就是在北平被我们家老爷子一巴掌打出血后,拿剪刀把他钟爱的一朵花齐根剪了,然后再次被打出血。
小日本儿退了,炮火又来了。我斜躺在战壕下的防弹坑里,软塌塌的张着嘴。也不再用双手护着头,更没有趴下。一个又一个炮弹落下,震得我屁股下的土都在晃动,一两个气浪带着灰渣子顶了过来,撒在我的脸上,掉进我的嘴里,我本能的吐掉掉在嘴里烧焦的泥土渣子,满嘴的硫磺味。
小日本儿又上来了。草头高粱大声指挥大家再次准备进入战斗。土爷蹲到我的面前,"怎么样?顶得住么?第一次打仗可不都这样么。老酒第一次都吓尿裤子了,你算好的了。"
"你大爷的"身旁趴在战壕上握着枪的老酒头也不回的骂了出来。土爷轻轻打了打我的脸蛋"起来,你是排长,得像个样子。"我吐出了因为老土拍我脸蛋而掉进嘴里的焦土。
"那个,我可能杀了一个小日本儿。我开枪后他就躺下了,不知道是不是我打死的。"
"哈哈"土爷咧开嘴笑了几声。
"行啊,烦了。第一次打仗就能杀小日本儿,有能耐啊,看来我们弟兄几个没白练你啊!起来,小日本儿该到跟前了。"
也许是土爷的那句你是"排长,得像个样子起了作用。"我使唤着我发软的腿肚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土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趴在战壕上。小日本黑压压的一大片,在往我们这边移动着。
战斗再次打响了,我使唤着我发软的双手瞄准了一个小日本儿。又一个小个子,很粗壮。我往下瞄了一片,小日本儿的个儿都不高。一个枪上挂了个膏药旗的日本兵停下脚步把头转向后面,膀子使劲向前挥着。
我又重新瞄准了他。于是我开火,拉枪栓,再开火,再拉枪栓。我机械的做着这套动作,忘了枪膛里没有子弹了。没有子弹的枪膛打出的声音就像你用力敲打饭盆的闷声,我嘲笑自己,重新拿出子弹装填,当我再次寻找那块膏药旗的时候他不见了。
我开始愣神,训练时天天瞄准,天天三点一线,可我现在打不着。我弄不明白,也没时间弄明白。小日本儿的子弹在我耳边呼呼飞着。我们的掷弹筒打出的炮弹在小日本儿的人堆里炸开了花。我瞄准,我扣扳机,一个日本兵倒下了。如果第一个日本兵不算的话,我九发子弹才撂倒了一个。
小日本儿越来越近了。我们开始扔手榴弹,手榴弹像下雨一样落进了小日本儿的人堆里。我也扔出了一个,可是扔的不远,离小日本儿还远着,炸开了花,冒出一团乌黑的烟。
老酒把头转过来眼睛斜对着我,咧开了嘴从喉咙底部发出了嘶哑的"呵呵"。右手拿着一个手榴弹,左手拽着引线。乌黑的脸上露出一双黑眼睛和很白的牙齿。"娘们儿都扔的比你远"。说完拉开引线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脸我很想笑,于是我把头埋下笑了起来。
就像是这辈子的力气都使完了一样,我扔不动手榴弹。我再次拿着枪瞄准了起来。
雨点一样的手榴弹炸出了成片的黑烟。我看不清人,我只能大略的对着人影扣动扳机。所剩不多的日本兵掉转头退了回去,我们又一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天亮了。我很渴,我打开水壶拼命的灌水。我去问高粱,"为什么我们天天练瞄准可是却打不着?"高粱躺在哪儿,不严肃,也不笑,闭着眼睛说:"你第一次打仗,能在夜里借着炮弹的余火看到人并干掉两个,已经很不错了。"
"可我都看到他的眼睛和嘴了,可还是打了很多枪。"我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样问着高粱。
"那你的眼神可够好的。你是大学生,眼神又好。你该去开飞机啊,然后过来帮我们把头顶的日本飞机都干下来,我们就指望你了。"我看着漫不经心挖苦我的高粱。是啊,我们的飞机在哪呢?
连长过来点人头了。出发时我们连有100多号人,现在除去伤员我们只有不到50号人了。我们排32号人只剩17号人了,我突然觉得我很失职。全排只剩一半人了,可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给他们写过家书,我在他们的家书里吹捧了自己,虽然是他们要求的。我看着他们喜庆的领了枪,看着他们往嘴里塞着馍。我看着他们在来的时候边跑边逗着乐子,我看着他们挖出了这个战壕。他们是我的同袍,他们有的跟我年龄相仿,有的大过我一轮或者两轮生肖。他们有的为吃饱饭来当兵,有的为了守住家园,他们都是我的同袍。
我蹲在一具死尸前,我打开水壶把水倒在手上为他擦着脸。他嘴唇张着,上牙露了出来,上面沾满了灰,我得为他擦掉。抬死尸的等不及了,去找下一个了。
他的脸很白很干净……"排长,你就写,娘,我当兵了,马上就能打鬼子了。有我在,小鬼子进不来。我们排长可厉害了,他是北平的大学生,有他带着我们准能打胜仗。娘,儿不孝,你在家里多保重,带好弟弟!
"还有吗?"我转过头问他。
"没有了,排长。"他挠了挠头继续说到"排长,我爹死的早,我娘喂不活我们,我就带着我弟去要饭。鬼子来了,要饭的人多了我们就常挨饿。我吃得多,我来当兵了,娘和弟就能吃饱了。"
我自作主张的在他的家书上加上了——"娘,儿现在天天有饱饭吃,还有肉呢。等打完仗儿带肉回去孝敬您。"
是的,我记得这张脸。在他挠完头后我记得他笑着,眼眶里却有泪水。我在街上围着那些要饭的人的时候我知道肉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肉对于一个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让孩子出去要饭的母亲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擅作主张的加了上去。
我在北平吃着包子,他在漫天的灰尘中要着饭。我站在他的面前,他躺在我的脚下。我叫他死尸。
【第一章|第一章 第六篇 黑红的瓦砾】抬尸的抬走了他。他身上还滴着血,他身下有几片瓦砾,很红,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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