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游

《导游》



走上地中海边条朝圣之路,李篑掉进了第五空间,方向感和时空感都没有了。
【导游】
阴冷湿漉海边中古世纪格局的小村庄,上上下下石板环廊让他找不到北了,只能跟着游客逐流。他不得不跟着那个年过三十的女导游若即若离地穿梭于各个画面和讲解之中,她面色白皙温润,短发白衣,有过了青春期后肌肉的松弛,却不见腰身发福的迹象。她似乎也不多说话,只是任凭李篑淹没在四海游客汇聚的人群里。

低垂的阴云笼罩山间,隐匿地中海的骄阳。雨雾裹挟舞动起她颈间白纱巾,冷风过处但见她温润如玉的胸颈。他们时而靠近时而分开,还摩肩接踵。那一刻他有了牵她手的欲望,异域他乡遇见非同游客鲜明的脸,寒冷中散发着温度。他没多看她,怕看多了徒增岁月沧桑,背影会更让他动心些。在她跨上城堡高台前的一刻,他抓住了她,此时天光暗淡,阴雨似乎就要飘下来,她呵气如兰,让他一颤,又顺势从背后抱住她。颈后一块胎记透过白纱巾若隐若现,似曾相识。

像抱住情人一样抱住她,她没有拒绝,不仅顺从,甚至同他找到前世情人似地交融在他的臂膀之中------倏然之间的冲动------白纱巾消失了。

湿漉漉的温情瞬间从的手臂滑落。



他迷路了,一个人下了城堡山岗,沿着村边土路踽踽独行,游人越来越少。向哪里去、往哪里走,走吧,走走看,说不定就是人群聚集的集市所在。不能停,越走越快,越走人烟越少,再不回头就不知道会到哪里了。

焦虑之下,突见一湖平铺于前,宁静如镜,引诱他深入怀抱。

他奋不顾身跃入湖中,霎时失去知觉的麻木,有如注入术前麻醉剂。彻骨的冷之后,紧接着触发肌体本能的热力爆发,由里到外,爽到底透。湖山之间寂静的苍凉袭来,像憋了口喷嚏打不出般无法忍受,只有尽快逃离。

李篑惶惶然爬上岸,沿原路往回走,踉跄急步前行,发现到了一个峭壁边的村庄,全部是石砌的建筑,斑驳的木制大门紧闭,他被冻得尿急,寻屋宅而去。迫不及待敲开一扇门,本以为会碰见无法沟通的山野老妪,却见出来两个东方面孔少年。见他也不多言,只管前行,他跟随在后,引到一处便池,说话间竟然是家乡话。这是哪里,怎么会这样,少年并不作答,清癯的面庞还泛着几十年前无忧无欲时代的老照片的辉光。在类似家乡的便池边,三人呵气对流,顿时,李篑被湖水封冻于体内的热液喷涌而出,欲泄还休。

情急之下------他醒了。



那个导游是不是几年前他到欧洲时见到的嫁到德国的导游和一个给他们上课的比利时老师化身?她曾在中国留学,普通话很好,但很久没用,语速很慢,生怕说错字。那个荷籍华裔女导游英文很烂,特别是数字单位总说不准,老在万、千和百之间对译换算不清,惹得一班人嘲笑。

她说她在中国认识的老公,小伙子就爱上中国的生活节奏。结婚后回荷兰,他老公受不了欧洲单调重复的枯燥感又回中国了。那里每天都有新鲜的发生,一天一个样,他如鱼得水。大家都想出来,一个为富庶繁华温柔乡而来,一个为不甘寂寞刺激而去,东西汇流,咸淡自知,为得哪般。

女教师像很久没社交感觉,神情静默,波澜不惊,抱着一大叠书籍,下课时掉了两本,李篑替她拾起。她脸蛋和身形很想维纳斯,那次正好去了卢浮宫,李篑才有此感想。她上课时柔弱的嗓音常常压不住有些学院的哄笑,柔弱有佳。一股怜爱之情从他心底泛起,他想接近她。可惜只有这三两天的时间,那也足够了。彼此倾情不就是一开始的几秒吗?还顾虑什么、担心什么?

也许抑于环境、性情习惯,他始终没有迈开这一步。

那女教师似乎只是静静地等什么,言辞之中还是孤身一人,蹉跎青春,老于世代不变的中世纪建筑之中。谁曾见拯救神示的王子,可以牵起她纤细的手,伴天鹅之曲双双舞动?

反正不是李篑!

如果在国内该多好啊。李篑可以请她吃饭,以及邀请她这样或那样。几天的学习时间,大家皆是匆匆过客,看时光白白流去。

回不去的故人和故乡!



自从导游之梦在李篑潜意识里种下影子,他又开始琢磨梦见与现实多少真假,多少枉凝眉。他有些心事重重,刚辞工的后遗症,心虚没着落。在城里混着不容易,逼着他不断转工,看不到头。前一个妻子离他而去,更确切说是同居结束,终究恩怨两相结。

还得打起精神来,也许做个自由职业者更好。于是他开始接些公司外包的活,干一单停停、做一段歇歇。期间不时找空挡,搜索便宜的机票和景点,轻松跑个来回,比如到日本泡温泉什么的,也不比在国内旅游贵。

凭借他与几家公司的人缘关系,挣钱生存不成问题。只是他想家了,想着家里的老母,想着即将逝去的乡情和拆迁的土地。当时毕业就想回去,可老母还是鼓励他在外发展,毕竟家乡的空间太小了,托关系找工作容易,人情复杂,可以安逸,但不见得安生。

他依旧在路上,虽说走得不算畅快,但轻松自在。



李篑继续着他的朝圣之路,他想找到那个酥颈白纱巾的导游,重温旧梦。西赛罗亚、法尔赛,琉森,所到之处他接留神搜索,仍然一无所获。他怀疑多少年过去了,是不是那个初恋仍然在折磨他,魔鬼附身。总在他遗忘之时跳脱出来,于梦中显灵。

男人对于失败感刻骨铭心,失恋之于失败又更深了一层。

明明他已变得无所谓,那个他曾经的有所谓似乎成了远古的哀怨,像僵尸从银幕的背后爬出来,引得观众肾上腺素陡增。他在反刍那个恶鬼,以至于恶鬼译然魔幻成了美艳的向导,于前与于后,飘飘然跟着他。李篑想开了,他开始享受她的飘飘然,白天和夜里飘进飘出的一瞬,他像吸了一口什么提神的毒品,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振奋感袭来,脱胎换骨地痒。

由无所谓又变得无所适从,随她去吧。



他终于在新天鹅堡见到了她,于绝世的美景中,现了形的她更憔悴些,变身成善言的台湾女导。些跨着个“编织袋”,面色暗沉,颈间扎着条绿纱巾,不断在队前队后跑来跑去,生怕被大陆的团抢了先。

那还是她吗,李篑对照梦中的原型迟疑着,她舞动的裙摆又勾起无限思想,起码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你挺辛苦的啊,”李篑靠近道,“你们哪里过来的?”

“我们现在难做了,”她面露嗔色,“到处都要跟你们后面排队。”

“你带的纱巾很好看,”他差点说你像我认识的某个人。

“谢谢,”她脸色甚至泛起些许潮红,大概忙前忙后忘了人家的夸奖了。

“我前女友跟你很像,也喜欢带纱巾。”

“哦,跟我套炫啊,她长的比我好看?说不定我认识。”

“没你漂亮。以前曾听说在加拿大,现在不知在哪里了。”

“我说你们大陆人怎么了,还真用情啊。”她不削地看了他一眼。

“老实说她的板型像你。”他只好往上硬凑。

“欸,你还真说对了。我认识一个日本导游,跟你说的很像。她是你们大陆出去的。”

“有这么巧?”他不太相信,以为只是敷衍。本来也只是梦中之人,还能成真?

“我给你看我们两拍的照片,哦对不起,我那边要招呼一下噢,等下。”她飞过去跟她的团员交代什么。李篑想她也不会拿他当回事就接着排队往里走,大家都消失在幽暗之中前行的成堆游客中。



出城堡之时,眼前一亮,空气清爽。他又看到台导的背影。她四顾之下看到他,马上奔过来说:

“给你看、给你看,是不是她?”她举着手机冲到他面前说到。“LISA,LISA,她叫LISA。是去年在西班牙拍的,我找了半天才找出来。看你这么痴情,应该就是她啦!”

“啊,还真是的。”李篑没想到她这么热情。相片中人的确裹着白纱巾,神情清逸。他还在恍惚,连LISA这个名字都是一致的。

“要不我给你介绍,下次联络你?我们也拍张照片,我发给她看。”

“好啊。”他含糊回答。

“行行,加我。”她匆匆往前赶了。李篑还想说什么她已经等不及了。他想问她脖子后面有没有胎记。



下山路上李篑有些后悔了,万一真是他的初恋呢,人家要是不愿意让人知道呢?无非就是混得好坏而已。当时是他主动结束那段感情的,而后就是她很快和以前一个同学在一起了,但时间不长就出国了。至于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离婚不知道,他不愿知道。只听说她去了加拿大,现在怎么又到了日本?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但愿、但愿那个台湾导姐别当真。

仙境之地不也是囚笼之所吗?!隔了一个多世纪,天鹅湖封冻的湖面还会上演冰上芭蕾。李篑踩着雪与水和泥的混合物回到大巴上,寒气从外到里开始消散。



很快,几周后李篑这个梦已经淡忘殆尽,仅剩绿纱巾还偶尔漂浮眼前,白纱巾已烟消云散。

一天,李篑在机场遇见了LISA的老同学,感觉他怎么变成那样,简直凸出现形了。尽管以前见过两面,一次是电话里,他警告李篑别再骚扰LISA,另一次是他们快分手时想李篑求诉。那时筋骨肉分明的小伙,当下从细线条一下变成粗线条的古老肉,超乎李篑想象边界,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对方认出李篑,却显无拘束,开口道:

“嗨,兄弟,你一点没变,”似乎他们也是老同学,双臂相挽,似有不尽衷情欲诉。“下次到我店里坐坐?”

李篑接过他的名片意识迟钝,接茬道“好好,有空一定去”他其实并不知道LISA此前和李篑到了什么程度。

两个前男友,或一个前男友、一个前夫,无法在机场多聊什么的。



忘了白纱巾,却忘不了初恋。下定决心才可行动,李篑可能仅仅想知道结果、后话,免得那个白纱巾、绿纱巾、前夫、初恋老跟LISA纠缠。

当李篑一脚踏进他的茶舍时,闻着味道,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主业,以前我卖手机、电器什么的,现在交给别人做了”

“不错,很雅!”李篑似乎嗅出店里弥漫着LISA的味道。他们俩似乎都不愿提往事,更没想提到LISA。

他脑子回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怎么说不出来、难以形容,就让他一下回到从前,岁月青葱,青春可人。

这味道两个男人都曾在其中浸泡过!



她来了,LISA来了,确实是她,和台湾导游一起进来的。店老板有些惊讶,李篑却很从容,为了验证这一刻,他做了些功课。他和台导联络过几次,正好趁她们有团一起过来时小聚。他只说有个很不错的地方,请她们空挡之时品尝当地茶点。她们真的来了。

李篑有些莫名的躁动,又有些难以压抑的后悔。时隔多年,难道还放不下吗。还是台导比较活络,似乎觉察到其中不对,乐得招呼大家。

“这真是个清雅的地方,配上湖光山色,天堂也是家啦!LISA你又回老家喽。”台导开口道。

帘外清风微动,窗内茶色生香。

“是啊,原来这地方很旧,没想到被店老板整得这么好,很有品味!”LISA瘦削的身材似乎有点舞动,一脸放下的心情。并不觉得见到两位老相识而犯憷,好像命里注定。来前台导绕着圈子说,她已经预感到了,像是一场双重的约会,不经意上演了。

“诶哟,真是贵客,海外来的贵客,能光临小店太荣幸了。”店老正经危坐抖了抖生意人作态,主宾落座。

“哦,对不起兄弟,我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约了人一起过来的,”李篑假意道。“本以为他们没空,那知道今天巧了,都是多年不见。”

“除了我和你才见过不久,”台导补充了一句,着意看了一眼李篑,“哎呀,可能我是多余的人。”

显然台导已经感觉到了些什么,除了李篑还有个店老板,她甚至兴奋起来了。



“我们以前是同学,”LISA扫了一眼李篑和台导说道,神情浮想联翩。“那时我们一班同学很要好,下课经常到这一带游玩。”

“你们好福气啊,一边柔风有意,一边山高水长。欸LISA你当时跟谁要好啊?”

“当时追她的人很多,她都看不上,”店老板补充道,“特别是我们学校的的男生,都是瞎使劲。”

“近水楼台怎么不先得月啊?”李篑道,“看样子你们功夫还不够。”

“不是我们功夫不够深,是有人捷足先登”

“谁啊,谁啊,”台导看着LISA说,“我要是男生才不会放跑LISA。”

“那你会放跑谁?”

“就是因为我追得太紧,把人家追到美国去了,你们是把LISA追到日本去了。”

“你们行,我们一群土鳖不能墙外开花,只能本土发展了。”店老板道。

“然后土鳖变土豪了!”李篑道。



李篑打量着LISA,骨子里的气味还是没有变。想象着当时哪般情致,让他们分离,又让她们再分离。本以为多年未见的陌生感,此刻全无。从初恋走过来又经历几多轮回,如今又回到原点。李篑从心里苦笑,由苦笑里榨出了甘甜。

既然她当时没跟人家结婚,也是就差一步了,想必失恋后有一结了之的盲目,找个人过算了,还折腾啥。那她后来怎么就离开了呢?一定是店老板的问题,但这样的男人往往是一根筋的,怎么就放跑她了呢?何况他现在还是AVAILABLE的。他一定没舍得、没放下、没甘心!李篑暗自以为。



“李大哥,你行行好,就收了LISA吧!别让我为她操心,”台导似要喝醉茶了。“我们女人都想有个家的。”

“我们男人也是啊,大姐,”店老板答道,“我们也操心啊!我将来这么多店给谁啊?”

“作吧,别叫我大姐,我还没老呢!”

“防衰抗老,小姐也不能叫,那就叫小妹吧。”李篑接过话头,“别看我,还有这位仁兄呢。再找几个,下次我们组个团来个海岛相亲游,你们当领队。”

“这个主意好,到我店里来的还有不少这类人。我发个帖子,征集一下。叫小妹也好”

“别肉麻了,你们可真行,都活出另味了。”LISA终于开口道。“感觉生活才开始似的,都什么末世情怀啊。”

“一点不错,LISA,而今弃新迎旧从头再来吗,从来不晚。”店老板亢奋道。

“你从山中来啊带着百花香,我从海上来啊别提多新鲜----。”台导唱起来了。

临走,李篑和店老板说要送他们回去,她们说有事不用了,他们没坚持。回到店里又切磋了一会,这回两人聊得更近了。原来店老板的初恋也是LISA,两个初恋原配凑到一起,不亦乐乎。

“你有啥想法?”店老板问。

“我没什么,看你的了”李篑达。

“哈哈。”

“是‘哈哈’不是’呵呵’。”

“你可以,你比我可以!”

“你更可以,不可以也得可以!”



两个人都笑了,看傻了四座。

“来点老酒?”

“好,就你们家的陈酿!”

”还是老的好!”

“原味香!”









201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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