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劫

又是中秋。

他来到江边。下了车。还是那轮圆月,还是那片朦胧的树影,甚至连弥漫的白雾都未曾变化。十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月朗星疏夜色氤氲的夜晚,他们相爱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人生足矣,所有的烦闷所有的隐忍都化作泡沫,随着缓缓流动的江水一去不返。月光下,她仿佛一个精灵,从头到脚散发着蒙蒙的光亮。她的面孔,她眼中闪烁的星光,十四年之后,仍然清晰如昨。
大约是在十六年前。
正值壮年的他已是某国家级期刊主编,应邀在好友的企业中兼任营销顾问。那一年,公司招聘中高层员工。他是第二轮复试的面试官。当她款款走来,“灵秀清新”四个字跳了出来,象一尾顽皮的鱼,撞碎了水面的平静。
她坐在他面前,回答他提出的各种问题。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怎样地克制着自己想要问些题外话的冲动。资料显示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于是,他问了个较为随意的问题,“上学时你们的宿舍楼还是原来的那栋吧?”他本想听她讲讲学生时代的事情。他喜欢听她说话。没想到,她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没等他反应,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所大学老校长的电话,请老校长与这位面试官说说。
通话结束,这位老校长的得意门生站起身,面色微红语气有些急促:“请把资料还给我,我想我来错了地方。”如果说刚才那通电话让他措手不及,现在则让他颇为尴尬。多年的仕途生涯早已让他学会不动声色,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思量着该怎么说。
这时,坐在侧位,同为面试官的集团副董事长,可亲的Mina女士笑了起来,起身为她拿来冰冻矿泉水,解了围。等她重新坐下,面上的红晕褪去,他才开口,轻轻问:“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他奇怪,为什么她会有如此的反应。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而这个插曲也成了他们之间谈笑的题目。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没再见过面。她过得可好?应该早就结婚了吧?当妈妈了?
当年她凭借才华顺利进入这家显赫的跨国企业。工作使得他们常常要通电话。每次一听到她的声音,他的语气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惯常的指示指令,变成了商量和探讨。有时在公司加班晚了,他会请大家吃饭,因为她在。
接触得多了,他发觉她的明朗和独立之外,另有一份说不出的孤寂和清冷。他不由自主地想了解她,想在合理范围内靠近些再靠近些,尽管他知道她的眼里没有他。她像对待其他同事一样,对他和和气气,不远也不近。这曾经让他心里五味杂陈。稳健儒雅的他,内心却是一座休眠的火山呢。
他走到江边,坐在堤岸上。“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天上的月亮啊,你可看得到江中的这个月亮?自从她离去,每年中秋夜他都会来这儿坐坐。他早已过了憧憬的年龄,可是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有一点微光,就象月亮,时而圆时而弯。“你呀你,你究竟在哪儿啊?”
那个时候他本以为能这样默默地注视着她,能一起共事,就已经是天大的福音。事情却出现了转折。难道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吗?如今看来,那究竟是恩赐还是不怀好意的玩笑?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她进入公司两年后,在当年的年底总结大会暨新春答谢晚宴上。按惯例,晚会选在香格里拉大饭店宴会厅。各地分公司的同事都回来了,足有四五百人。
晚会上宣布了新一轮人事任命,她从营销部经理荣升为集团营销总监。他很开心,她看起来也很开心,和同事们相互敬着酒,唱歌跳舞,谈笑风生。同事过来拉他说话,他应承着。然后又一起到别的桌上去碰杯。这一圈转下来,她却不见了。
他推说厅里太热出去透气。事后他对她说当时似乎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上了楼,七拐八弯的,在一处僻静的休息区找到了她。他以为她醉了,待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她满脸泪水。
“你当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后来她说。当时却是他被吓了一跳:她的眼神那么哀伤,那么......绝望,与平时知性而冷静的她判若两人。
他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局促地逃进了裤子口袋。他想说点什么,嘴巴却象上了锁。他拿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去,对着他微微一笑,泪珠儿却滑落下来,神色间是掩饰不住的柔弱。她哑着嗓子道了谢。他有些恍惚,任由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等他回过神来追出酒店,门童说她刚刚走了。他记下了那辆出租车的牌号。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三月已近尾声,风依然象把小刀子,细心的人才会发现其实阳光已经暖了。
新财年开始了,要讨论新一轮营销计划,为照顾他工作,她来到他供职的杂志社。他的办公室在20层办公大楼的顶层,推开门,迎面是一整面墙的玻璃窗,似乎可以一直望到天尽头。出于个人偏好,这里布置得更像一间大书房,其间错落着枝叶繁茂的凤尾竹、绿萝、常青藤、吊兰......
在这宁静雅致的空间里,她发现他和自己不仅是校友还是同一专业。古典文学、西方文学、哲学是两人共同的兴趣。而他在大学期间成立的“星火诗社”,她曾连任三届社长,直至毕业。临走,她拿出手帕交还给他。他含笑接过来,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接下来的两年,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工作上干练甚至精明的她,生活里原来却是那么娇憨,那样柔情似水。
他和她都相信他们两人的心之间有一条清幽的小径,弥漫着银色的月光和淡淡的花香。只要愿意,不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可以在这里相见。相爱的时节,连空气中都会开出花儿来。他们沐浴着爱的光华,表现出超凡的默契和创造力。
工作之外,他们可以高谈阔论,也可以默不出声,只需一个眼神便可知对方心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给对方的礼物上,他们不约而同写上了同一句话;在施华洛世奇的柜台旁,他们选中了同一款婚戒。一切似乎水到渠成,只待瓜熟蒂落。
一团灰色的云遮住了月亮,江面黯淡下来。他从口袋里又拿出那个精巧的丝绒盒子。如果早些送给她,如果在去日本之前就送给了她,会不会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他们相爱已经是半公开的事情。公司从上到下都为他们高兴,行政部甚至已经开始悄悄物色礼物。在这样一个玫瑰色的季节里,他的前妻从日本回来了。
她也听到了消息,却不是来祝福的:她提出复婚!她在上班时间去集团找她,还趁她不在找到她家里去。她甚至动用自家的背景向他的单位施加影响。后来,她竟然让保姆打来越洋电话谎称儿子出了车祸在医院急救。
当时他并非没有怀疑,因为事情发生的太凑巧了。可是......那是他的儿子啊!他走得甚是慌乱和急促,只来得及和她通个电话。他告诉她他很快就会回来,回来就不再走了。她在电话里言语含糊,他只当她在忙工作,事后回想才觉出她的不对头。等他半个月后从日本回来,世界已经变了。
【中秋劫】她走了。在她留给他的电子邮件里,写着“两情久长,岂在朝暮?你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如此,为了我和我们共度的时光!保重!”他想办法终于见到她的母亲,却只得到叹息和无声的泪水。
等他冷静下来,他想他明白了她为何如此。“人生不是电影不是小说,人生是无比真实的世界。要生存下去,需要很多。迫不得已的时候爱情可以保存在心里......”他们曾经探讨过类似的话题,他清楚她的立场。
中秋夜。团圆夜。
伊人已去,音信杳无。我们还可以团圆吗?或者,至少,我们的灵魂可以团圆?
车窗外,雾越发浓了。时间早已过了午夜,他背靠着驾驶座,渐渐合上了眼睛。他看见了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听到她低声呼唤自己的名字。他们象从前那样趁着月色,手挽着手在江边漫步。她又哼唱起那个定情之夜她唱过的歌:
“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为你担心......
把你的情记在心里直到永远,
漫漫长路拥有着不变的心......
我们彼此都保存着那份爱,
不管风雨再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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