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疫情下的双城记:上海与苏州之间迁徙的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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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 | 五环外OUTSIDE , 作者 | 小羊 , 编辑 | 车卯卯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
一座城市有多光鲜亮丽 , 背后便有多少打工人正在为了生活而挣扎 。
据《2021长三角城市跨城通勤年度报告》 , 往返上海、苏州的通勤人员约为7万 , 其中昆山与上海中心城区的联系最为紧密 , 占沪苏通勤总量的80%左右 。
【投稿|疫情下的双城记:上海与苏州之间迁徙的打工人】沪漂们来自五湖四海 , 无法从父辈继承在上海扎根的硬实力 , 掏空两代人的家底也拿不下一套市区“老破小” 。甚至作为单身外来人口 , 压根没有购房资格 。
而苏州则承载着这部分上海无意挽留的人口 。
每个工作日早晨 , 11号线将寄居在昆山花桥的新鲜血液 , 准点输送到上海徐汇区心脏 , 然后再输送到这座巨型城市的各个角落 。
在这群沪苏候鸟中 , 有人守着边缘化的小确幸 , 却经受着二舅也治不好的精神内耗;也有人在温饱线上卷生卷死 , 每天都在劝自己“苟、忍、熬” 。
但在今年3月开始的疫情下 , 两座城市间的桥梁曾经轰然倒塌 , 无数悲欢离合上演 。5个多月过去 , 上海仍在“清零”附近反复徘徊 , 这架断裂的桥梁能否重新建立 , 我们未曾得知 。
50公里高速 , 26站地铁Zoey没想到 , 在自己的看起来还不错的工作背面 , 是通勤的一地鸡毛 。
在陆家嘴 , 各大5A写字楼门牌上的公司名称往往以“株式会所”、“上海事务所”结尾 , 有无数与Zoey一样打扮时髦的白领 , 说着中英夹杂的专业名词 , 吃着有仪式感的日料定食 , 背着轻奢包包出入其间 。
此外 , 她所在的外企工作时间自由 , 没有打卡要求 , 奉work-life balance为圭臬 , 上午九点办公室空空荡荡 , 下午五点半基本能奖励自己提早下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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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ey公司楼下的核酸检测采样工作站(图源:Zoey)
在一份如此令人艳羡的工作面前 ,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Zoey不是上海人 。
与所有沪漂一样 , 她也曾小心翼翼地在通勤距离与租金之间做着衡量取舍 , 在上海市区一套50平米的一居室里蜗居 , 把月收入的四分之一上交房东 。
去年Zoey怀孕后 , 一方面因为工作对坐班的格外宽容 , 另一方面考虑到母亲可以帮忙照看新生儿 , 她退守到了苏州吴江的老家 , 不用再为房租发愁 , 吃的不再是昂贵的日料沙拉 , 而是阳春面与自家菜园里长出的青菜 。
然而这份看似为生活减负的礼物 , 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
对Zoey而言 , 住回苏州并不能使她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疲惫感与漂零感 , 因为每去一次上海 , 都意味着来回5个小时的通勤 。
100公里 , 这是吴江与陆家嘴的直线距离 , 换算成通勤路线 , 需要先在早高峰的沪渝高速上龟速行驶50公里 , 抵达东方绿洲地铁口 , 坐满17号线全程 , 在虹桥火车站换乘2号线 , 在人贴人的车厢中一路深入市区 , 在陆家嘴站获释下车 , 总共26站地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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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号线的起点站东方绿洲(图源:Zoey)
Zoey总是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后 , 排队、刷码、进站 , 目视呼啸而过的列车 , 每经停一站 , 就从左侧门挤上来一堆人 , 再从右侧门被人潮推出去一批人 。
白炽灯照出每个人眼底的青黑 , 连对面白领眼睛上没刷好的睫毛膏结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
这里是拥挤的、吵闹的、油腻腻的 , 肉包油条的热气掺着空调的冷气 , 呼吸之间 , 有种难以言喻的魔幻气息 。分布在车厢四处的精英们 , 就像一条条被挤到站起来的咸鱼 , 无时无刻不忍受着设备噪音与运行时的颠簸 。
但这里也总是安静的 , 能挪动身体的空间窄小凝滞 , 你感受不到任何让人振奋的氛围与情绪 , 一天的精力全泄光了 。
从踏入写字楼的那一刻起 , 她还得马上收起这份灰头土脸 , 扮演8小时上海浦东金融中心月薪2万的摩登白领 。
而在疫情下 , Zoey本就漫长的通勤生活 , 又多了些兵荒马乱与不确定性 。
她被逼成为了一个手机重度依赖患者 , 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 , 就是保持自己的实时认知与疫情政策同步 。
第一步是打开设为星标的苏州发布、上海发布 , 边刷边祈祷自己去过的地方没出现过阳性和密接;第二步是查看有没有12345和社区工作人员的未接来电 , 毕竟没有人想在网格化管理中出岔子;最后是翻遍沪苏通勤群的最新消息 , 判断各个卡口、地铁站是否安全畅通 。
此外 , 因为沪苏通勤人员都要受到“两点一线”的出行限制 , 她不能前往公共场所 , 于是只能拜托朋友带着未满一岁的宝宝去打疫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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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 Zoey从东方绿洲站驾车回家(图源:Zoey)
7月份上海疫情出现小范围反弹 , 陆家嘴街道被列为中风险 , Zoey上班上到一半就被通知要做大筛 , 赶紧回家 。她现在仍不太敢去公司 , 害怕一有阳性 , 就不被苏州“内放反弹 , 外防输入”的政策所接受 , 只能流落在上海街头 。
她也曾抱有过幻想 , 自己怎么也算“半个上海人” , 但“一场疫情就把大家打回原形 , 这里是苏州 , 那里是上海 , 你是你 , 我是我 。”
花桥镇 , 不相信被裁沪漂的眼泪大潘摸爬滚打多年 , 始终觉得人不能太安于现状 。
他大学毕业后 , 进入国企成为了一名工程师 , 22岁就已经过上了众人眼中稳定、下限高、福利好的生活 。
但他逐渐发现 , 自己就算在噪音粉尘中铆足了劲干 , 到头来也不过和磨洋工的关系户赚的一样多 。他也看透了在国企永无阶级跨越之日的现实 , 毕竟逆来顺受是必需技能 , 普通人只能乖乖在老资历们后头排队 。
大潘不想当一根混日子的老油条 , 也厌倦了做那只在温水里被煮的青蛙 , 于是在三年前毅然从国企辞职 , 来到上海一家只有五个人、美其名曰“创业型公司”的汽车媒体从头做起 。
在他眼中 , 上海就像一座静候征服的堡垒 , 为籍贯外地的野心家们设计了苛刻的路障 。但聪明人不会被轻易劝退 , 步步为营往往是最优解 。
几番权衡之下 , 苏州昆山花桥镇成为了他试图攻下的第一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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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3日的花桥地铁站(图源:大潘)
这里与上海安亭镇仅一马路之隔 。据2020年的《全国主要城市通勤时耗监测报告》 , 上海上班族平均单程通勤时间为42分钟 。2013年11号线昆山段开通 , 花桥站可以直通上海内环 , 到第一个换乘点曹杨路站 , 只需1个小时(18站) 。
住在花桥 , 不仅在通勤上四舍五入约等于住在上海 , 还能享受着较为宽松的限购与亲民的房价 。
据安居客数据显示 , 2022年以来 , 花桥楼盘的平均单价为23676.5元/平米 , 仅为上海的三分之一 。相对于上海老小区 , 花桥新城的安静舒适也更有吸引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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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2021长三角城市跨城通勤年度报告》)
大潘先在花桥看中了一套人才引进房 , 低于市价3000一平米的价格无比诱人 , 但开发商却在承诺交房的一年期限临近时爆雷毁约 。
吊机横在高空 , 木材、钢筋横竖不齐的散在泥地上 。几栋数十层的高楼耸立天际 , 灰色墙体包裹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洞眼 , 脚手架外蒙着绿网 , 兜着不慎掉落的建筑垃圾 , 被扯的千疮百孔 , 如同每个人的人生一样 。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 , 为了不让70万首付打水漂 , 请假去了十几次售楼处讨要说法 , 一站就是一整天 。也有孕妇站在楼顶冲着下面哭喊 , “不给钱就跳下去” 。最后大伙靠着打官司维权 , 才逼开发商把房款全吐出来 。
楼市风云多变 。经此一役后 , 大潘就只敢买看得见摸得着的现房了 , 在20年初再次掏出全部积蓄 , 抄底拿下一套82平的小三居洋房 , 每月7000房贷 , 计划30年还清 。为了省钱 , 他的早饭晚饭都喝粥 , 午饭也是简单对付一口 , 平均每天的花销为29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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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潘花桥小三居洋房的窗外景色(图源:大潘)
然而 , 上海封城彻底端掉了室外工作者的饭碗 , 大潘在居家隔离期间无法外出拍摄 , 从前那股加班到凌晨三四点的热情也被搁置了 。
4月末 , 公司也拉不到什么订单 , 但还得给员工发薪水、交社保 。人事总监把两条路摆在他眼前 , 一条是只拿上海基本工资的底薪 , 按项目给提成;另一条是签署离职协议 , 补偿你N+1 , 从此两不相欠 。
可疫情下哪有什么项目 , 更不用说提成 。按2590元的底薪计算 , 他喝西北风三个月才能还上一个月的房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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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潘签下解除劳动合同关系协议书(图源:大潘)
31岁的大潘辞职了 , 他试图拉扯住自己濒临断裂的资金链 , 在运营抖音等社交媒体账号之外 , 上海复工后也开始自己接拍摄项目 。
有一次 , 因为执行时间突然提前 , 必须连夜做核酸才能进入上海 。他先跑遍了花桥 , 发现唯一的一个24小时核酸的检测点不对非黄码人员开放 , 最后打车到昆山市区才搞定 , 折腾完这来回的20公里 , 到家已经零点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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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潘接到临时提前的项目(图源:大潘)
大潘的一位前同事 , 也是花桥沪漂一族 , 在被迫直面无处容身的困境后 , 这场疫情甚至让他的人生计划变质了 。
2月14日 , 受上海、苏州两地疫情影响 , 往来于沪昆的高铁、大巴、11号线昆山段的兆丰路、光明路、花桥三站全部停运 。
同事害怕被封在家无法工作 , 于是赶紧徒步前往沪昆交界处的安亭检查站 , 查验过健康码后 , 乘11号线进入上海界内 , 打定主意住进公司大楼 。
但谁也没想到 , 说好的只封三五天 , 被无情地延长到了3个月 。
他就像被困在了一间简陋的监狱里 , 只能在一楼的卫生间里擦洗身体 , 睡觉就在硬邦邦的瑜伽垫上凑合 , 与楼里的老大爷一起做饭 , 分享着社区支援的物资与其他好心同事留下的零食 , 偶尔也对着空气挥动羽毛球拍 , 试图唤醒早就没了轮廓的肱二头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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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睡了3个月的瑜伽垫 , 只有61厘米宽(图源:大潘)
疫情结束后 , 他最终也是被“优化”的一员 , 驻守公司大楼3个月的功劳苦劳 , 仿佛只是他的一场自作多情 , 嘲弄着他多年来为在上海站稳脚跟所付出的汗水 。
大潘再看到同事的时候 , 同事肉眼可见的瘦了15斤 。走的最后一天打卡下班 , 连打卡器都认不出他的脸 。
城市的“夹缝”人小许对自己的定位是 , 一名住在花桥兆丰路站附近的底层老百姓 。
在工作日 , 他醒来后没有赖床的时间 , 最晚早晨六点半踩着朝阳出门 , 徒步一刻钟到达地铁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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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亭动检站前排起长队的人行道(图源:小红书)
空座是值得饿虎扑食的稀缺资源 。前往同一个方向的路人 , 随时观察着自己的脚步是否快于周围人 , 只为赶上人少的早一班列车 。路上不时有电瓶车鸣着喇叭呼啸而过 , 他们注定先人一步 。
6月21日 , 沪昆两地恢复通勤的第二天 , 小许刚起床就被迫卷入这种令人紧张的竞争中 , 因快走而呼出的气体凝结成水珠 , 挂在被过度使用到起球的口罩内壁 。
虽然夏日清晨有凉风徐徐 , 但他的额头已冒出细密的汗珠 , 如同内心的焦灼一样 。
他不一会就做完了核酸 , 领到一张彩色的小票凭证 , 上面写着“花桥区域核酸检测已采样” 。上了11号线后 , 疫情前熙攘的车厢如今却显得空旷 , 他料想 , 最大的可能性是许多人的沪苏通勤电子凭证还没被批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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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日期与采样次数的核酸小票凭证(图源:小许)
到达东方体育中心站 , 小许换乘6号线 , 在心里默数过8次停靠 , 在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站下车 。
但就在他扫完场所码 , 刚一只脚迈进写字楼时 , 被保安拦下了 。理由很简单:随申码与苏康码是两套体系 , 你花桥做过核酸 , 但随申码里14天没有采样记录 , 我们上海的写字楼不认 。
最后惊动了公司人事下来签字 , 保证小许没有问题 , 如果日后真的出了问题 , 小许负全责 。
在大环境下行情况下 , 很多企业已经苟延残喘 , 靠裁员削减开支 。小许每天忍耐着来回3小时的通勤时间 , 在花桥、上海各做一次核酸 , 最大的奖励就是保住这份扣完金后月薪4500的工作 。
在上海封城期间 , 小许居家办公的工资更是被减到了70% , 为覆盖日常基本开销 , 他只能咬牙向支付宝贷了2000块 。值得庆幸的是 , 每月2500的房贷都按时交上了 。
6月1日至19日 , 是小许最为焦虑的一段时间 , 因为上海已经陆续复工 , 但沪苏仍旧不能通勤 , 并且没出文件说明原因 , 何时能去线下工作也是未知数 , 就算领导因此把他开除了 , 也很难向劳动局申请维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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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苏通勤还未恢复时空旷的兆丰路(图源:小许)
“我老板要求6月1号开始复工 , 他问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 我说我不知道 。如果你是一个企业的老板 , 你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 你是什么反应 。”
他尝试给12345打电话 , 可听筒中传来的回复永远都是敷衍机械的“抱歉 , 请耐心等待 , 感谢你的理解” 。他也曾去疾控中心询问政策 , 发现那里的一问三不知的工作人员一年能拿6万块 , 比自己的工资还高 。
不得已之下 , 他向国务院微信小程序投诉了6次花桥“防疫一刀切” 。那时他甚至想过卖血卖肾 , 如果继续入不敷出下去 , 7月份的房贷注定逾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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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3日小许向国务院小程序提交投诉(图源:小许)
6月20日沪昆恢复通勤后 , 以上问题都看似迎刃而解了 , 小许也从这种为保住饭碗、还上房贷而四处奔波碰壁的生活中 , 逃离回了平凡压抑的日常 。
但花桥对沪苏通勤族的冷漠态度 , 让一个残酷的真相在他面前展开 , 作为收入偏低的底层老百姓 , 自己只是上海与苏州间的“夹缝人” , 并不会真正属于这两座城市 。
随着防疫政策的放宽 , “两点一线”、沪昆通勤电子凭证、安亭交界口的隔离“小白墙”都逐渐被取消 。
但小许坚持不去“他们”花桥的公共场所 , “免得把疫情带给他们 , 不太好” 。
通勤就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上海是一座拥挤的巨型城市 。
在冷气十足、四通八达的轨道系统里 , 一列早高峰的车厢里挤进多少人 , 就塞进了多少个梦想 。
但奋斗的面具之下 , 是苦大仇深的真实表情 。地铁里乌泱泱的人潮 , 像一群无以为家的蚂蚁 , 熙熙攘攘而过 。
疫情还在继续 , 一些沪漂已经放弃了挤进上海这道窄门 , 倦鸟还乡 。
然而 , 选择留下的沪苏候鸟的心不得不继续悬在空中 , 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次的封控、连夜核酸、地铁停运 , 以及被轻易打乱节奏的生活 。
对他们而言 ,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过是 , 那些高高的写字楼 , 和自己远在另一座城市的家 。
*文中均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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