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叫玛丽的鱼

养老院是一栋红色小楼,位于树林深处。
走进一楼咖啡厅时,我就看见了她。
坐在轮椅上,看着面前的鱼缸,一动不动,几乎不像个活物。
在不远处落座后,我一抬头,遇见她的目光。
瘦小,稀薄,像一个影子,衰老到没有年龄。上身穿着水红开衫,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她的头微微前倾,很费力的样子。
我朝她笑了笑,就回到我们桌上,听辛巴和他爸爸说话。但我的第三只眼睛和耳朵却在她那里。
她的目光不断射过来。我只好又抬头笑笑。这时,她朝我招手。
她的手胆怯,迟疑,颤颤巍巍地抬起,在胸前朝我挥了挥。
那姿势与其说打招呼,不如说是个暗号。我好像听见她说:嘘,别告诉其他人。
【一条叫玛丽的鱼】我也抬起手,没有挥,只是抬了一下。意思是:我懂。
辛巴问我有事吗?我说没有,只是那个小老太太…他朝她笑笑,继续和他爸爸说话。
小老太太还在看着我。她已经不看鱼了,她一直看我。或许她想叫我去看鱼?
我再次朝她看,她再次举起手,但这次举到面前,而且不是挥,而是招收。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叫我过去,就指指自己,又指指她,张嘴表示询问。她点点头,又招招手。我就过去了。
我还没蹲下,她便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枯硬,但很有力。
“你好!”我用德语问候她。蹲在她面前,听到自己声音,好年轻,光彩焕发的感觉。既暗自得意,又觉得可耻。
“谢谢你过来,谢谢!”她另一只手也握住我,浑身颤抖。
“对不起,我不会说德语。”我用英语说,心想真滑稽,凭什么觉得人人都会英语呢。
“你的裙子,很漂亮。谢谢你,穿这么好看的,裙子,来这里。”她用英语断断续续地说。
“裙子,哦,你喜欢,我高兴。”为了让她听懂,我也一个词一个词地说话。“你会英语,真好!”
“会一点,就一点点啦。”她掐了一下手指,害羞地笑了。
笑着笑着,她的眼眶却红了,眼里泪花晶莹。她把我的手放在她腿上,哽噎起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本来语言又不通,想给她一个拥抱,又不好意思被人看见,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哭着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听得我、我,后来都被哭泣吞没。
平静下来后,她指着鱼缸叫我看。鱼缸不大不小,在一束灯光的照射下,七八条深海鱼绕一块石头游来游去。
“看见她了吗?”她指着一条黑质白纹的鱼问。那条鱼大些,游得很慢,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其他鱼并不存在。
“那条吗?”我站起来问。
“对,就是她,玛丽!”她像在叫那条鱼。
“看见了,看见了。”我说。
“我每天,看她,她在鱼缸里游,就那样游。”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比划,怅然所失的样子。我们半晌没说话,好像她就是那条叫玛丽的鱼。
我用手拍拍她的背。真轻,弱不禁风,像一个生病的小鸟。
我蹲下,她仍拉着我的手,我们只是望着,找不到话说了。
正好,辛巴叫我过去,准备走了。我起身告辞,她放开我的手,回到开始的静默。走到我们桌前,我朝她看时,她正在看鱼。
走之前我去了趟卫生间,心想要不要问问她的名字,以后或可给她寄明信片。但又知道这也帮不了她什么,为她感到无力而无奈。
犹豫之间,走出来再看,她已经不在,只剩下鱼缸。
还有那条叫玛丽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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