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60年代(朱雪花)
朱伟廉和张兰夫妇住宅的位置,在我这个小孩的眼里,显得有些奇怪。
他们家的东面,与我家、杨家和沈家的院子隔着一条小径。他们家的北面,与张家、洪家隔着一条小弄堂。他们家的西面就是车来车往的大马路,朝南的大门对着一条自行车来往繁忙的小马路——他们家像孤岛一样杵在我们这个街区,于是,那栋由客堂和左右两间厢房合成的白墙黑屋顶房子,在一个8岁小女孩的心里,就不是一间普通的房子。
所以,关于这房子的一个梦,虽然是几十年前的旧梦了,我都能分毫不差地复述出来:推开厚厚的大木门,我的眼睛被明亮的灯光晃得一时看不见屋里的陈设。等到定下睛来,眼前的所有真叫人欢欣呐,三间屋里都搁置着硕大的玻璃柜台,西屋里的柜台里陈列的全是点心,白蛋糕、黑蛋糕、菊花酥、杏仁酥、印糕、油枣、袜底酥、椒盐酥……东屋里陈列的都是蜜饯,话梅、梅饼、甜支卜、辣橄榄、青津果……客堂柜台里陈列的我最想吃,各种规格的什锦糖,1块2一斤的,一块8一斤的,2元4一斤的,尤其是2元4一斤的什锦糖,没有一粒是纸头包装的,全由五颜六色的玻璃纸包裹着,在晃眼的灯光下格外耀眼又逗人。尤其可爱的是,一两糖一包装的三角包,已不是平日在食品店里见到的那种用黄表纸包的,全都是色彩明丽的玻璃纸包成的,我就是蹲在柜台前看着,都笑出了声。
梦由心生,当年能做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梦,是因为我太羡慕朱伟廉和张兰夫妇对朱雪花的溺爱了。
朱雪花小我1岁,非常漂亮。很奇怪,不是吗?虽然朱伟廉顶着个像外国人的名字,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几乎就是一个干瘪小老头了;而张兰呢?这位服装厂的退休女工,有着那个年代少有的肥胖身躯,这让她行动很不方便,1990年代初期她顶多50岁吧,上个菜场都要拄拐棍了。或许,张兰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不然,白皙、高挑、五官周正特别是有双迷人的丹凤眼的朱雪花,竟然是他们的小女儿,怎么讲得通?
对,朱雪花是朱伟廉和张兰的小女儿,朱雪花有3个姐姐,她的大姐早早地插队落户去了,二姐冬来长得五大三粗的,在我看来颇得张兰的真传,却最不讨张兰喜欢。在朱家,失去了张兰就等于失去了家庭地位,他们家买煤买米的重活,都是冬来的事。冬来和朱雪花之间,还有一个好像叫建林——好奇怪,三姐妹的名字放在一起没有一点是姐妹的暗示。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不好而变得格外内向了,而是因为过于内向变得身体很差,张兰到我们院子来串门串得不多,一来就抱怨三女儿的精神头都长到心眼里去了,太会算计。可是,一说到朱雪花,张兰就眉花眼笑,又是听话啦又是性格好啦,夸不完地夸。
除了长得好看,朱雪花有什么好?笨到了极点。她跟我弟弟是一个班的同学,总听我弟弟说她每一次考试,即便是开卷考,成绩也是垫底。这个我相信。我们小学一年级开始学算术后,家长都会给我们买一副游戏棒,是我们做超过两位数加减法的辅助工具。饶是双手抓满了游戏棒,10以内的加减法还好说,10以外,朱雪花绝对抓瞎。题目做不出来,她倒也不恼不急,索性玩起了挑游戏棒,这个她在行。
【生于1960年代(朱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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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她在行 我如果这么笨,大概要被我爸骂死了。可朱雪花这么笨,在她爸爸的眼里,却一点儿都没有失色。傍晚,朱雪花估摸着她爸爸就要下班回家了,会在门口翘首以盼,春夏秋冬、刮风下雨莫不如此,区别是等在门里还是等在门后,这时候,冬来和建林就在朱雪花身后的不远处。只要朱伟廉从大马路拐进小马路,朱雪花就会大叫一声奔跑着扑过去,吊在朱伟廉的脖子上。这时候,朱伟廉边哎哟哎哟叫唤着艰难地往家走,边拉开黑色人造革包的拉链,摸出一个三角包给朱雪花,朱雪花这才放开爸爸去拆三角包,有时候,话梅;有时候,甜支卜;有时候,梅饼;有时候,辣橄榄,有时候青津果……
有时候,冬来和建林也有。有时候,她们就是没有,奇怪的是,就算朱伟廉连安慰她俩的话都不说一句,冬来和建林顶多脸色阴沉,却不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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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从不嚎啕大哭 1980年代中期,那个街区大拆迁,六层公房修建好了以后回迁,我发现朱伟廉和张兰家的原址,真是一家杂货店呢,点心、蜜饯、糖果样样卖。
那时,朱伟廉也已经退休了,张兰也更体弱了,每天早晨拄着拐棍去菜场买菜回来,都要大喊家人下楼去把菜提上来。有意思的是,他们家另外8口人,耳朵都不太好,有好几次住4楼的我家去三楼敲开他们家的门,张兰才得以气喘吁吁地上楼后坐在301门前的竹椅上,半天不能动弹。
大女儿因为从黑龙江转到了苏北老家落户再也回不来了,冬来和建林都已结婚生子,她们不愿意看着妹妹独享这三房一小厅的房子,就算建林婆婆家给了他们小夫妻一间两万户的前楼,她也不愿意搬出去,于是,三个房间,冬来一家三口一间,建林一家三口一间,朱伟廉和张兰带着朱雪花住一间,9个人的一日三餐,张兰的菜篮子能不重得拎不动吗?一个小厅根本放不下一张像样的餐桌,他们家的三餐是流水席,尤其是夏天,等到坐在门口的张兰歇过来了,就做饭。所有的菜肴都一式两份,放满一桌,谁都可以随时吃饭,真是一道风景。
先是朱雪花不满意这种家庭生活了。记得我还在读大学呢,她已经在白玉兰宾馆上班了,那时的宾馆服务员,工资可高了,时不时还能拿到小费,朱雪花本来就漂亮,再花钱一打扮,成了我们那栋楼的花仙子,张兰又愿意鼓噪,因此我没少被我爸爸妈妈数落: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满意拥挤的家庭生活的朱雪花,很快给自己找到了男朋友,大她2岁的白玉兰宾馆的大厨。大厨是家里的独生子,数年以后我想结婚学校连4平方米的琴房都不能给我,而朱雪花的大厨男友家里给他们的婚房是一套一室半的房子,就这样,朱雪花风光地离开了朱伟廉和张兰的家离开了我们那个街区。
我也结婚,经历过学生宿舍、鸳鸯楼、二室一厅到如今的商品房的搬迁后,进入到喜欢回忆往事的年龄。朱雪花,儿时的邻居而非玩伴,本不会出现在我的回忆里,只是数月前与弟弟围炉夜话说到了许多往事,突然就说到了朱伟廉和张兰这对夫妇,说是301那套房子里的冬来夫妇和建林夫妇终于搬走了。难道说他们终于悟到生活的目的在于自己开心而非从姐妹手里多争到一些什么吗?不,弟弟说,是朱雪花的丈夫、昔日白玉兰宾馆的大厨赌球输得倾家荡产。当年301由使用权房变更为产权房时,由于冬来夫妇和建林夫妇都不愿意出那笔钱,房产证上就只写了愿意出钱的朱雪花夫妇的名字。现在,朱雪花的丈夫拿这套房子抵债,债主三天两头上门讨债,冬来夫妇和建林夫妇只好搬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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