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本地人(上)
念着点功德,便去了那小偷小摸的廉耻。抬头望了望那半翻了的“金牛”,我转回房,决心倒出两个硬币来,可开了柜子,摸了口袋,翻了抽屉,抬了床脚,仍只寻得几个零星的碎钱,不由得有点哭穷。
刚想作罢,边听着了隔壁屋的动静——沙哑的呼吸中伴着那令人不知是平是奇的咳嗽。采集器,今日,奶奶原是在家的。于是,我便慢悠悠的摆了过去,顿足门外,不知是作何想法。
房门全敞着,迎着窗外飘来的微风和喧嚣,应是舒畅的,而我依旧不知所措。心坎出的小人斗嘴斗得厉害,但在迟疑之中,我还是决定迈出下一步。
奶奶穿着那件红中带黑的衣服坐在小板凳上,老花眼镜规矩地就架在鼻梁那儿,床沿上摊着那本破了页的心经,她默念着。霎时间,我有些羞愧了,忘了说什么,更忘了如何开口,才鼓起的勇气,又缓缓地下了下去。
或是亲人之间都有着点若虚若实的感应吧。我这个不想被察觉的孙女,还是被太渴望察觉的奶奶察觉了。索性,便熄了退缩的念头,径自走近。
“奶奶,两块钱有吗?要硬币的,我得做个公交。”本应自然的普通话里,竟然夹了几分紧张,并非是因为怕些什么,而是那种本能的慌乱。比起害怕,更可能处于一种亏欠,一种隔阂。
“哦,”奶奶的眼神有点暗淡,“恩朝要气袄哩(今天要去哪里啊),登登伟来气烦啦(等等回来吃饭吗)?吾侬同侬烧鸡气(回来我给你烧鸡吃)。”奶奶看着我,慈祥的目光透过冰凉的镜片落在我脸上。我感到了一丝温暖在我体内慢慢燃烧。可是,莫名的不安愈演愈烈。
我和奶奶之间也许隔着银河,但不如织女的幸运,我们之间没有鹊桥,只是无尽的深渊。
奶奶半土不洋的话里,有着那种舒坦的温柔,一点点地抚慰着我那可不安的心,但那种刻意修改的口音,我却茫然了。
【半个本地人(上)】我不好回答,但也只是回答,“奶奶,无农药气我唐丽香里(我今天要去学校),五指诱哭(下午有课),沃农到外资的买的来气(我在外面买一点来吃)。”
我换了土话,想让奶奶听着安心点。
奶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便转身去找抽屉。
我站着有点难受,便坐在奶奶床上。我无处安放的目光最终落在奶奶床上的那本心经上,蓦地有点酸味涌了上来,那本心经里面夹着一张纸,泛着岁月的灰黄。那张纸上写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节,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见色。。。。。。”那上面的字幼稚而又狂妄,是不谙世事的童稚,是不知天高地远的妄想,字形歪曲着,耷拉在纸上。我知道那是我写的,很久很久以前写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奶奶让我誊写的。那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遗忘。
奶奶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两张红票票递到我手里,“其麦迪奇爱(去买点吃的),商务七里萨宁爱(上学很累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去回答。只是笑着,像是幸运地笑着。
其实,我只是想借个两块钱,只是想做个公交罢了。
那两张红纸被我紧紧地抓在手里,七分歉意,三分窃喜,七分对奶奶,三分对自己。
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我终是叹了一气。前前后后不过两分中的事情,但有太多的难言压在心里。那种劫后余生的庆新,在房间外显得异常浓烈。
我拂了拂额头,擦掉那不存在的虚汗,竟留得一身清爽。
立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角度,仰望那只半翻的”金牛”。没了肚底的橡胶,只留下一个黑魆魆的缺口,凄凉地留在那里,孤独着。原来熠熠生辉的金色,如今也是斑驳而已,亦如岁月无情剜出地刀痕。
今年是狗年,是他来到我家的第十个年头,还差两年就满一个轮回。
我蹬掉鞋,踩上沙发,内心犹豫,却还是动手去打扰这只“金牛”,手指伸进这个小小的缺口,偷了两个硬币。
出门,再见,上锁,下楼。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