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良人|此岸良人 ( 一 绯色 )
古旧字画破损后无法悬挂欣赏,必须重新揭表才能恢复原貌,所以渐渐衍生出古画修补师这个行业,一生专门修补残损破旧的字画。
去污、揭背、补残、全色四道工序是基础,洗尘、补纸、接笔、着色、添墨五个步骤是常规。野良说补画如治病救人,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则随手而毙,所以,别人从不接手没有心的字画,但他例外。
既已无心,医不医,补不补,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是,野良有我。
野良是方圆百里中最出名修补师,同时,也是这百里之中唯一一名修补师。他修补的技术我不敢随意称赞,不过要是论身材样貌修养,我自有了意识后还从未见过有谁能比得过野良。眉目如月眸如星,笑如朗月静如水,长发垂背,素衣暗纹,翩翩然一个优雅公子,举手投足间不知勾走了多少待嫁闺中姑娘的心思。笔墨纸砚竹尺弦刀,不算大的屋子里除了工具就是残缺的字画,各色各类挂了满墙,一眼打过去,笔笔画画间的关联就像他吹长笛时的韵律,怎么也分不清虚实。
也对,野良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你轻易地一眼看穿。
“绯,等一下又要麻烦你来帮忙修补了,我这里还有这么多字画没有开始整理,你怎么舍得看我一个人辛苦,自己在一旁清净又悠哉。”
“先前从古玩店铺里拿来的旧画破损很严重,在最薄弱的地方破了画心,依我看来要是复原着实需要下一番功夫。”
“前几日补的梅花图已经可以交工了,临街的王夫人一生挚爱梅花,这副画破了个角就心疼地不行,听说这图是她们家世代传下来的,肯定值不少银子呢。”
“方才我看了下这月剩余的银子,估计再过上一断时间又得喝西北风去了,绯,我看你天资聪颖骨骼惊奇,要不然把你当给那个穿绸缎的宋老爷,你自己再偷跑回来如何?”
野良在桌案上铺好一张宣纸,小心地压上那块黑到发亮的镇尺,反复铺平几次后,终于转身对我伸出了那双修长又白皙的手。
“绯,我们开始吧。”
都说古画修补师是天生的心灵手巧,而且耐心十足,不喜形于色,不悲情于心,千万种柔情都被工笔修入画中,补了那份遗憾。
大概是运气不好,我遇见野良的时候,他就和传说中修补师的样子差了甚远。
忘了那日是什么时节,只记得烟雨蒙蒙,红色桃花却开的异常灿烂。野良身着一袭白衣,披着素色披风,撑着红色的油伞,浅笑着在一棵红色的桃树下对我伸出了那双修长的手。
“虽然下着细雨,但今日桃花开的异常好,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绯’,绯色,如这颜色一般,你可愿意?”
我看了这雨中凋落的片片绯色花瓣,再看眼前这如星月一般冷峻的男子,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叫绯,是雨过惊蛰时雷电劈木后遗留下的一段未残损原木,有心,无口,故一生只能听,不能言。
野良说,在修补师这一行业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若电闪雷鸣之时,惊蛰时节后第一朵绯色桃花盛开,且天降青色烟雨,则必有原木问世,以心,补心。
我叫绯,古字画修补师野良在桃花树下捡来的一段原木,以原木之心,补残损之心,此之为契。
野良让我补的第一件残品是一幅字,偌大的泛黄宣纸上草书撰写下的四个大字占据了主要的位置,最左侧的落款和红印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纸张的边缘处隐约露出些折叠的痕迹和破损后出现的毛边。本以为这纸张就是简单的旧损,静下心来仔细看去时才发现毛边的最锋利处已经衍生出几条墨色的裂痕,如藤蔓一样丝丝缕缕地向纸张的中心伸展,清清淡淡的墨色仿佛一吹即破,但又会让你觉得这丝线比蛛网还要有韧性,蜿蜒曲折间的交汇定格在最中心的位置,墨色一路变浅,到了中心竟成了透明反光的白。看这样子此幅字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大的变迁,不然怎么会有如此的印记存在。
我安安静静地躺在铺了紫色锦缎的木盒子里,听拿来这幅字的人说这是家中传下来的手写祖训,着实是有年头的东西。此人家中曾世代行医,每一代都开过医馆见过世面,写下这幅字的老祖宗还进过皇宫当了一品御医,凭借一手好医术救了不少人,就连大规模暴发的瘟疫也是仅用数十日就控制住了灾情。只是可惜后来子孙后代失了济人救世的本心转行去做了不光明的买卖,从此家道中落,积蓄散光,这幅老祖宗留下的字也跟着颠沛流离,受尽了苦头。
难怪,“上善若水”这样高深的词,也只有救了一辈子人的老大夫才能深刻体会得到其中内涵,只可惜人心未能同日月,白白辜负了藏在这词语当中的情。
送走了客人的野良将那副字小心地铺在了桌案上,束发挽袖一一修整,镇尺笔墨各自备好,所需用具都准备好了后又将我从盒子中拿出,从头到尾仔细摩挲。简单的准备工作做起来自是得心应手,只是喜爱调侃的野良就这样一语不发,多多少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野良是否也看到了那类似藤蔓的墨迹。
将我直接放置在那张宣纸上从头到尾轻轻碾压,刚一触碰到纸张针一般的刺痛感随即沿着木质纹理的缝隙直接传遍了全身,我以为电光火石雕琢出的原木已经是圆润到了极致,未曾想刚一开始就被这样一幅还有完整外形的字画伤到倒吸冷气。
“应刚刚那位老爷的委托,我们要把这幅字边缘的断裂还有旧损修补一下,也就是最简单的去污补缺。绯,你还没有入门,现在只是一块空有其名的原木,能看到世人看不见的破损却无法凭借自身之力进行修补,莫怕,我且先让你体会一下这些字画不完整的痛楚,日后再慢慢交给你以心补心的法子。”
伸展开骨骼分明又白皙好看的左的手,野良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用身旁的竹刀划破了食指,殷虹色的血滴滴答答流落下来,在手指上留下一条蜿蜒的痕迹,在我身上留下抿不去的温度。
原来,野良的血是凉的。
我这无情也无意的木头,也不知是否会浑浑噩噩间坏了他方圆第一修补师的名声。
【此岸良人|此岸良人 ( 一 绯色 )】盯着那副字沉思了甚久,野良用满是鲜红的手掌紧紧握住我这根木头,喃喃道,“绯,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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