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3号线(下)

(三)
“等着你呢。”老人说,“一定已经见过引路人了吧。”
从还算明亮的地铁站一下进入黑洞洞的场所,我的眼睛花了不少时间才习惯过来。有着古旧灯罩的几盏昏黄的灯,一排书架和它们的平行影子,书架尽头的一张桌案,以及桌案背后坐着的一位老人,就是这个只能算一个大房间的书店(或者说成被称为书店的大房间)的全部。也许还有仓库,也许还有其他的通道,我想,只是我没有看到。
“所以在接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了?”耐心听完老人的讲诉后,我问。
“恐怕是的。”
“绝无逃离的可能?”
“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原本就是一丝细缝的眼在昏暗中更像是铅笔用力画上去的弧线,“不过这于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顾客很少,毋宁说没有,你不用担心招待会成为一个麻烦,书架也没几个,书只用整理一次,它们可不会随意乱跑,过后就只用时不时处理一下灰尘,都很轻松。何况,这里有足够多的书,你可以随意取读,即使没有的,你告诉我,我也能帮你搞到手。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
“梦寐以求的生活之一。”我说,“况且,我该怎么跟外面的人说明呢?就这样凭空消失恐怕会在那些与我相关的人们当中制造不小的恐慌。”
“这个你也不用担心。”老人踱回桌案前,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水从他的喉咙滚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外面的世界,我们会处理得好好的,确保它不会因为你的缺席而变得大乱。”
“大乱当然不会,不过是有几个关心我的亲人和朋友罢了。”听见老人喝水的声响,我才发现自己无比口渴,“不想让他们担心,至少能让我知道你们的处理方式?”
“会有替代你的东西的。”老人绕到桌案背后坐下,抬头看着我,“毕竟别人对于你没有自我的意识,只有身份的认同。”
自我的意识、身份的认同,我在心里默默重复,什么东西可以替代我的存在呢?我想象不出。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就是说,用另一个你替代这个你。或许对于你而言,那个你是生活的入侵者,霸占了原本属于你的位置,但是对于除了你以外的世界,那个你就是真正的你,不会有任何区别。”
生活的入侵者、属于我的位置,我像是嚼树根一样细细体会这些语言背后的含义。
“我想你是能够弄明白的。”老人说,“也许现在你还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我已经说过,这里仍然是地铁3号线,不过不同的是,这是一家古老的书店,远在地铁3号线开通以前就已经存在。巴尔扎克不是暗暗设想过吗,‘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博尔赫斯。我想。
“至于食物。”他接着说,“完全按你的喜好来,想要什么就能给你准备什么。甚至想要一些你暂时想不到的,也可以直说。”
想要一些我暂时想不到的?
“就是说,如果想要一些没有尝试过的、将来才能晓得名字的食物,也是可以的。当然,书也一样。
“生活必要的东西和需求也不用担心,在墙的另一边,”他指一下我进入这个房间的门相对的另一面墙说,“厕所、床、洗漱用品,一应俱全,比普通酒店还要好。衣服也有些准备,应该合身,需要换洗的衣服不用你自己动手,直接收集在一起,会有人帮你处理的。差什么告诉我就是,尽力尽快办到。有问题随时可以提出,我在的时候会一一替你解答。”
至少确实还有其他空间,我想。
“猫猫在哪儿?”原本有无数更重要的事想要问,无论如何也分不出个先后来,于是凭空出现的这个疑问便脱口而出。
“猫猫?”
“引路人。”
“引路人的使命已经完成,恐怕你们已经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不是吗?”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书店里的生活。
老人走了。墙上挂着一个看起来古老得让人怀疑它的精度的时钟,发出塔塔塔的响声,在昏暗和空旷中,唯有它与我对话。我渐渐意识到,时间代表着它本身,其他的什么都不是,也许秒针移动的间隔是两秒,也许是五秒,这对于现在的我而言都变得毫无意义,一秒和两秒并没有区别,一天与两天也并没有区别,看不见日出日落、感受不到天黑天明的日子里,一切都将颠倒和混乱。如果墙上的钟没有被时间抛弃的话,我就是每天早上七点被它叫醒,晚上十点被它要求睡觉。如果一天确实还是一天的话,老人大概三天来一次,询问我书店里的情况和我的需要。
“这两天怎么样?”当我洗漱完毕吃完早餐,穿过墙壁来到书店里时,他已经坐在了桌案后的椅子上,“有什么发现,或者有什么需求?”
“发现倒是有的。”我说,“这儿的书封面和内容都不一致,封面是《高老头》的书,内容却是《小路分岔的花园》,而真正的《小路分岔的花园》,打开来读却是哈代的《无名的裘德》。”
“似乎不怎么惊讶?”
“世界变了个样。”我说,“可是毕竟还有迹可循。”
“有迹可循。”
“唯一的麻烦是,看不见太阳的话,时间开始变得虚幻起来,怀疑那个钟的精度,如果什么时候它突然变成两秒走动一次,我也不会发觉。”
“看见太阳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远离了太阳。”
“那至少应该有让我能运动一下的设备,健身器材什么的就可以。”
“点亮自己内部的太阳?”老人微眯着眼笑,或者是因为笑而微眯起了眼,仿佛在回忆往事一般。这样一来,铅笔得更加尖细了,我想。“年轻的活力如果得不到释放确实会冲乱时间,这是很严重的。下次回来会带上些器材的。”
就这样,有一天醒来时,房间里已经有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健身设备。
“有过去健身房的历史吗?”老人问。
“没有。”我说,“那时候还有天上的太阳。”
“具体怎么使用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尝试就好,我是闹腾不动了。”他摇摇头,“对于老年人来说,时间远不如回忆有意义。”
“如果始终待在这么个昏暗而混乱的书堆里,记忆也将是没有意义的。”
“对不对呢?”老人说,“你还没有经历过那个关键时刻,所以我怎么说,你也不会明白。”
“关键时刻?”
“你会有所发现的。”


(四)
平淡无奇的时光里,我开始思考以往的日子,那些存在于旧世界里的日子。不是像普鲁斯特那样连成一片地想,而是一些片段、一些画面。我想起了四年级时第一次没有拿到奖状空手而归,想起了初中第一次牵初恋的手时心中的茫然迷失,想起了某个曾经爱我至深却因为我的忽略而错过的女孩。像农民翻土一样,我将记忆沉淀下来的灰尘一遍一遍地搅动,试图安慰这无休止的静寂里无尽的寂寞,也试图从中寻找我自卑或者自大的来源。
记忆当中为什么无法种土豆呢?如果记忆是一抔灰尘,为什么就不能种土豆呢?也许是因为太过于干燥了,简直是一片沙漠,一片小小的、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的沙漠。我想,如果我生来就在这里,在这间狭窄的书店里长大,或许会好很多,记忆成为了我的一个负担,它漫天弥漫,形成了沙尘暴,让我无法呼吸。我时常这样,在看到任何能够触发过往的东西的时候,陷入时间和命运的洪流,也许是一个字、一个词,也许是某种味道、某种触感,甚至只是光线的某个特定角度,它们只有蚁穴大小,却足以让我花了无数心力和时间筑起的拦截过往的大坝崩溃,让我粉身碎骨。
我曾经一度认为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往则往矣。然而,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每一次大坝分崩离析,我紧紧抓住赖以存活的,都是那些以往认为毫不起眼的东西。手机不能用,kindle不能用,连电视机也没有一台,我在混乱的时间里漂泊不定,思维也开始变得混沌,脑子里充满了大山里变幻莫测的雾气,不是显得朦胧、空灵,而是显得沉重、黏糊。
我保持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巨大的阅读量,无数的人从我脑海中那片云山雾罩当中穿过,有的人成功抵达彼岸,有的人在当中消失再无踪迹,海明威的作品有什么,我会静下来想,《罪与罚》还是《安娜·卡列尼娜》?我会到书架上去找,慌手慌脚地找,急急忙忙地找。直到最后,徒然坐在地上,才记起这个世界的不对劲,封面和内容,是完全乱了套的。
我必须回去。我开始在心里打算。我必须回去,哪怕现在在世界尽头、宇宙深处,我也必须回到那颗太阳底下。


“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恐怕只能原路返回,否则连回学校都没什么希望了。”我说。
“那可不成。”女孩说,“那样太危险了。”
“危险?”我不理解,这在我看来是当下我唯一可行的方案。
“是啊,你不认为偏离原本的计划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吗,就像地铁偏离了它的轨道一样。”女孩说,“更何况,忙忙碌碌却一无所获的一天,也是相当危险的。”

怎么危险,我也必须回去。


“那些人都准备下车,车门打开,呼地跳下去一片,通通摔坏了。”
“摔坏了?”
“就是摔死了嘛。”女孩不满地皱皱眉头,“傻子。”

是傻子,我也必须回去。


“别忘了,地铁3号线的黑,非想不可的。”女孩说。
“猫猫也是。”我说,然后踏入了这个混乱的暗沼。

非想不可的,地铁3号线的黑,还有猫猫。
我突然异常思念起猫猫来,对,不是普通的想到,而是思念,因为爱意蓬勃而起的思念。想她不算高的个子,想她从嘴角泛起的笑意,想她背包带压住的部分头发。
“猫猫。”
“你是因为要来到这里才遇到了她。”老人在脑海里说,“这里是你和她唯一拥有的联系、唯一相交的理由。”
“猫猫。”
“跑啊,你。”她在脑海里说。
“猫猫。”
“跑啊。”我在脑海里重复。
总有办法离开的,我想,不可能存在所谓尽头。我日复一日仔细摸索和敲击每一面墙、每一块地板,企图找到能带我离开的机关。我尽力不去看墙上的钟,相信自己体内的太阳,在认为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锻炼的时候锻炼,该睡觉的时候睡觉。
直到找到这本书时,才发现老人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出现了。闭上眼轻声呼唤一次、睁开眼就已经出现在面前的食物,倒是一如往常。
【地铁3号线(下)】是卡夫卡的遗作《城堡》。
卡夫卡没能写完它,使得它就像一列永不休止的地铁,驶向世界尽头、宇宙深处。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关键,这本唯一没有出现混乱的书,这本将未完成的部分也编好页码留成白纸的书。
在我想到老人后不久,他就会出现,这是这里的规则的一部分吗?
“这个书店原来的名字叫城堡。”老人这次换了件白色粗麻布衣,搞得我怎么看他都像是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人,转念又觉得荒唐,这儿根本不存在所谓时代。“后来才改叫地铁3号线。”
“叫城堡,卡夫卡那个《城堡》?”
“是你找到的那个城堡。”
“是k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那个城堡?”
“总之你现在在城堡里。”
“我该做什么。”
“你自己应该知道的。”老人说完转身离去,“反正时间很多,你不用急。”
时间站在我这边。我想。这句话在哪儿看到的来着?
找到《城堡》过后,我停止了对四壁和地板的摸索,开始逐字逐句的重新阅读这本书。上一次读它是什么时候?高二吧,或许。没错,是高二,在小路马上要进入一座荆棘丛生的大山时,我孤独地读完过这本未完的书。压抑,情节上如此,文字上更是如此,我为像厚重的乌云一样笼罩着情节的文字而暗暗心惊,仿佛地球上的重力突然扩大了数倍。在重新阅读的过程中,我再次找到了这种感觉。当我躺在床上时,一种凭空出现的力道将我生生压住,压得陷进柔软的棉絮里,压得我被迫交出体内所有的空气,再也无法呼吸,然后晕阙过去,做无数残缺不全的梦,各种各样的末日场景像幻灯片一样跳动。
我终于意识到了所在场所的仄逼。
必须做点什么,我想,必须做。


(五)
一个夜晚,疲惫不堪的k终于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只身前往城堡。
大门是不可能的,他想,大门不会为了我这种无名小卒而打开。
他开始围绕城堡转圈,树丛在黑夜暗淡稀薄的光线里,变成了一团团迷雾,形同鬼魅。
“地铁3号线的黑,非想不可的。”他听见有人在说。
他无意识地往前走,绕着高高的城墙。
终于,他在一个城墙转角处看到了一扇门。
“这就是关键时刻。”他说。


(六)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我吵醒时,我正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留下的只是场景非常普通的印象,也许是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的街头,也许是某个寒冷冬日的家中一角。唯一突出而且还记得的实物,是一条蛇,红色的蛇,在暗淡的背景里显得异常鲜艳,也许就是它,占有或者说吞噬掉了梦的其他部分。
终于来了,我想,等着你呢。
从凭空出现在我床对面的门里进来的,是k。他脚上、裤腿上满是泥土,那种一看就知道来源不是什么善地的泥土。
“你好,我是k。”他说,“土地测量员。”
“知道你的。”我把一张椅子摆在床前,倒好一杯水递给他,然后自己坐回床上,“一直在等你。”
“等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坐下来。
“对,有很多事要跟你谈。”
“测量土地吗?”
“与之类似吧。”我边说边从枕边的书堆里找出《城堡》,“但这之前,恐怕你需要先读一遍这本书。”
“《城堡》?”他接过去,看了看封面,抬头问我,“是这儿规则的说明吗?”
“与之类似吧。”我依旧这么回答,“也许你会感到非常惊讶甚至是恐惧,但是请你认认真真读完它,然后再跟我提问,好吗?”
“好的。”他说。
“对了,饭可吃过了?”礼节和体贴无论何时都显得重要,我得使他安心。
“还没有。”他回答。
“那么请您闭上眼,仔细想象你需要的食物,可好?”我说,“要求是冒昧了些,但只能如此才有得东西裹腹。”
“哪里。”看到他闭上眼后,我才也跟着闭上眼睛。
“好了,可以睁开眼了。”我站起身,走向饭菜所在的桌边,“先吃饭。”
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诧异,也没有过分的客气,道完谢,便吃起来。应该是饿坏了。
“我可以问一句吗,实在感兴趣。”我边擦嘴边说,“外面现在是早晨?”
“是呀,天刚刚放晓,围着城堡走了一夜,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也确实是饿了,不好意思。”看来,对体内太阳的信任是对的。
“没有关系,我也很感谢你来到了这里。”我喝了一大口水,“眼下你就开始阅读那本书,怎么样。”
“我想是可以的。”
k读完《城堡》,是在大约六七个小时之后。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卡夫卡是不是城堡主。
“与之类似吧。”我说。
“你信仰上帝吗?”
“偶尔。”我很奇怪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更多的时候我信仰怪诞荒谬。”
“我能带你出去。”他说,“我能重新开启地铁3号线的门。”
“我知道。”
“是你赋予我的能力?”
“只是续写对我有利的一部分。”
“那你已经知道你将怎么出去了。”他将书插入书架,“也知道原本就不存在猫猫。”
“我知道。”
“地铁3号线的黑,非想不可?”
“也许吧。”我说,“那是非常要紧的事。”
“猫猫也非想不可?”
“那也是顶要紧的事。”
“再见,时间差不多了。”他脱帽示意。
“什么时候搞来一个帽子带上了?”我问出声来。
周围的人发现外星生物似的瞪着我,地铁哐哐哐向前。
“前方到站,龙漕路,请下车乘客提前做好准备,出站可换乘958路公交车。”
再见,猫猫,再见。
(完)
这是 《地铁3号线》的下半篇,小说原载于公众号 茅鱼儿,上半篇地址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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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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